【示威以外・2】曼城港人組義工隊執垃圾 27 歲搞手:願貢獻社區、連繫港人、保存香港文化

0
342

2021 年 3 月一個周日上午,雨後的曼徹斯特天朗氣清。Trafford Bar tram stop 到 Pomona tram stop 路上,樹影婆娑,青草隨風搖曳。草叢邊,二十來個香港人站在行人路,躬身執垃圾。 

「Good one!」一個身穿黑衣的英國本地人行經時,豎起了大拇指。

有些港人點頭微笑,以蹩腳的英語說着「thank you」,介紹自己來自香港;有些則只瞥一眼,便回頭繼續費勁去拔深陷於泥濘的廢物 — 本地人路過時稱讚義工並非罕有的事。走路的人揮手,駕車的人響號,都是向美化社區的港人致意。

這可能是 BN(O) 簽證開放以後,首個非集會、非示威的居英港人集體活動。活動搞手阿欣的想法是,較之於「take」,「give」才是人與人相處的第一步。

「究竟我哋爭取嘢嘅時候,又畀緊啲乜嘢人哋呢?」

*  *  *

2020 年 7 月 1 日,隨著《港區國安法》正式生效,英國首相約翰遜在下議院回應國會議員提問時,宣布將為持 BN(O) 港人提供入籍途徑。危牆之下,大量港人考慮移居英國。雖然 BN(O) 簽證在 1 月 31 日才正式開始申請,但在那之前,持 LOTR (Leave Outside The Rules) 進入英國的港人已多達 7,000 人。截至 3 月 31 日為止,BN(O) 簽證的申請人數更達 34,300 人。

雖然英國港人數字激增,但受疫情影響,英國政府全面封城,在英港人大型聚會幾近絕跡,僅有少數與香港政治相關的示威集會如期舉行。

1 月下旬,網上開始有港人抵埗英國後成立義工隊的討論。3 月中,一個帖文在 TG 群組出現﹕

【曼城義工隊 清潔活動第一彈 🧹🧼】

想日行一善又識下香港既朋友?咁一定要參加我地黎緊星期日第一個清潔活動!

日期:28/3/2021(星期日)

時間:中午12:00 – 下午3:00

地點:Old Trafford, Manchester (Trafford Bar Tram Station 集合,步行至附近公園,沿路線邊行邊執垃圾)

Council 提供既垃圾鉗、膠袋等工具已到手,會喺集合點分發,供參加者借用

建議參加者自備個人清潔用品(口罩、洗手液、即棄手套、濕紙巾等),亦應維持 social distancing

由於工具有限,有興趣既朋友請提前 PM 報名

3 月 28 日,參加者在約定時間聚集。雖然彼此各不相識,仍自然打成一片,氣氛融洽。由於義工眾多而工具不足,他們還分為兩人一組,一人手持垃圾袋,另一人用鉗撿拾垃圾放入其中。最終活動共收集到 30 袋垃圾。不少參加者對記者說,這是他們首次參與英國社區事務;也有人認為,活動可以讓本地人知道香港人的存在,「係一個宣傳香港嘅好方法」。

活動經報道,在網上引起連串討論。絕大多數人大加讚賞,認為活動「展現香港人優秀一面」。前立法會議員吳靄儀亦在《明報》撰文,表示喜歡「這種輕鬆而有實際效用的活動」,認為活動體現港人關心和參與社區事務。

當然也有人批評。一個網民說﹕「如果我係清道夫,我會屌死佢哋。班白痴以為幫人拾垃圾好有貢獻,又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佢哋咁樣做好可能搞到班清道夫冇咗份工~本地人亦唔會 appreciate 班白痴。例如有個同你毫不相干嘅同事在你老細面前主動又高調地幫你執鑊,咁你會點? 狗改不了吃屎~」

爭論聲不絕之際,兩星期後,義工隊已經完成第二次活動。活動內容仍然是執垃圾。

「無論有冇人讚或者有冇人彈,我深信活動係有價值同有意義,我會繼續做。」阿欣說。

有 give 才有 take

27 歲的阿欣和很多港人同樣,因着社會事件擔驚受怕。「好似而家喺香港,每分每秒都過得唔安全。」她說,還在香港的時候,某夜凌晨收到一個無聲的來電。掛斷後回撥,竟有一名疑似警員問她是否衝鋒隊(她的工作與警察無關)。阿欣相信對方可能只是打錯,惟這麼一件小事亦令她擔心得失眠兩小時,令她禁不住想發生甚麼事、會不會與她或她的朋友相關 —

「點解我而家連收一個電話,都要諗咁多嘢?」

「我哋應該要有返我哋嘅生存空間,同埋生活尊嚴」。為了尋找自己的理想生活方式,阿欣在 2019 年 11 月持工作假期簽證抵達曼徹斯特。原獲一所英國大學錄取修讀碩士,但大學因疫情嚴重改為網上授課,阿欣覺得網上學習「冇乜意思」,於是放棄修讀;遂將在英的一年當做空檔年 (gap year),打算好好休息,一邊在當地打工一邊思考人生接下來的走向。然而一段時間後,又發現自己在生活日常中漸漸迷失,自言不愛賺錢的她於是開始思索如何可以在英國為香港人做點事。

能做甚麼呢?阿欣見有港人積極舉行示威集會,她在想,即便英國對港人有道義責任,港人亦不應將對方的好意視為應份。她覺得,在示威發聲以外,港人也可以和本地人建立良好關係,為社區貢獻。

義工隊的構想由此誕生。

2021 年 2 月起,阿欣獨自開始籌備工作。起初只是想做義工隊,在社交平台 MeWe 建立羣組、與其他有志者討論後,才決定以相對簡單的執垃圾為初期活動。執垃圾也不是話執就執的,她向不同地區政府部門查詢、踩單車考察和拍攝路線、與英國當地義工團體見面。活動前後,她亦要借還垃圾鉗等工具,安排車輛接送。

雖然英國仍處於封城,但政府部門告訴阿欣義工活動可在遵守社交距離的情況下進行。3 月 28 日,執垃圾的一天終於來了﹗緊張的阿欣就連活動前的簡介,也寫定講稿準備。幸而最終活動順利,出席人數亦遠超她的預期。有人讚好當然開心,但在阿欣眼中,義工活動不是面子工程,只是讓港人作為新居於英國的族群,不會只顧自身利益,「炒貴哂你哋啲樓」,亦會貢獻本地社羣、履行公民責任。

異國他鄉的新家 連繫港人見人情

5 月 22 日,義工隊已進行第四次義工活動。

這時候的「曼城義工隊」已經變得成熟多了。阿欣與約七、八名「搞手」分為文宣組、車手、外務等崗位,進行社交媒體宣傳、路線考察、規劃後備方案、聯繫政府人員和參加者等工作。他們亦有恆常會議,制訂路線和進行活動檢討。

Hong Kong Volunteers in UK(@hk_volunteers_in_manchester)分享的貼文

阿欣亦汲取了許多批評和建議。如首次活動起點和終點不同,導致駕車前來的參加者不便,於是她將活動路線改成一個圈。又有人指義工隊使用的 Telegram 不為英國本地人熟悉,因此阿欣增設 Facebook 群組連結他們。她亦在參加者提出關於垃圾分類的疑問後,向地區議會查詢,安排不同膠袋供參加者作分類用。

阿欣亦不須再寫講稿,隊友可以成為她「甩轆」時的後盾。這一天,相較首次活動,參加者多了長者和兒童。30 多名義工聯同本地人(對,本地人也一起參加)清潔 Monsall 社區一帶,共收集得 55 袋垃圾。

不變的是,陌生的參加者依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不時飄來數句家常話。

「唔出街食啦,超市啲餸平好多。」

「係呀,但係計埋煮餸啲成本……」

「呢度啲學校老師開明好多!」

「嘩,有屎添㗎喎!」

活動完結後,部分參加者會飯聚,繼續閒話家常。在異地認識了新朋友,閒時他們亦會相約野餐、燒烤。媽媽會有「媽媽群組」,一齊去較遠的街市買餸;男人們則會相約時間踢波。

有時參加者也會熱情邀請阿欣到他們家作客﹕「妳過嚟食飯嘛?已經煮咗喇,已經買咗。妳一定、一定要過嚟,買咗啦。」

與香港人聚餐、和他們的子女玩,以至被夾餸夾到飽,都讓阿欣有種「屋企嘅感覺」。

阿欣認為,很多香港人都期望藉義工活動互相認識;而港人之間建立密切關係,亦可推動他們為社區作出貢獻。

由主流成為少數 為後代保存香港文化

香港統計處數據顯示,香港人口有 92% 為華人。相反,在英格蘭及威爾斯,華人僅佔人口 0.7%。由 92 到 0.7,從主流到少數,阿欣認為香港人需在文化上重新適應。她以日常生活為例,指英國人習慣交談不太「直截了當 (blunt)」,香港人十秒鐘講完的電話,英國人可能會以「短暫聊天 (small talk)」開始——「你個仔搵到學校未啊」、「最近有無睇《蘋果日報》」等,聊三、四分鐘,方進入正題。

然而,適應文化轉變和融入社區,不等於要改變自身既有文化和身分認同。阿欣在兩次義工活動後的訪問都強調,活動目標之一是保存港人文化和身份。作為雨傘運動年代的學生,在大學受政治啟蒙,阿欣毫不猶豫說:「我覺得我係香港人。」

但是,甚麼是香港人?這問題對身在海外的港人來說尤其重要。義工活動中,有參加者背包上掛「香港加油」的鎖匙扣,亦有人戴上印「F.D.N.O.L」的黃色口罩。抗爭中,人人都說「我是香港人」、「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但究竟甚麼是香港人?保存香港文化又是保存甚麼?

阿欣承認,當香港人離開了香港,來到英國,有不同經歷,隨著時日更替,很可能會慢慢和香港的香港人在文化上分離。然而她亦說,身分認同和文化本就是流動的概念,「就算係今日過嚟嘅香港人,佢哋都可以(對香港文化)有唔同版本嘅定義」。

阿欣說,她不能控制其他人對香港人的想像和理解。就算有人認為,不留守香港的人「唔係我哋自己人」,這也不影響她對保存文化的看法。她認為,任何人都可以嘗試保存自己覺得「香港人好嘅嘢」,不論這是港人的特質或是實際的文化產物,如飲食、藝術、電影、音樂等,以「崇優」的方式延續香港文化。

她認為,義工隊將港人聚在一起,建立社群,有助為歷史留存備份。

「如果下一代將來唔認同在英港人傳承的文化,佢哋可以摒棄;咁若果佢哋覺得,『呢啲嘢正喎』……咁佢哋可以有得選擇」。

再者,義工隊可以為港人日後「行落去」提供基礎。

「如果我哋無一啲好實體嘅關係,係咪真係十年後都仲有人會出嚟集會呢? 」

文/筆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