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無話可說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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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兩點,106 大抓捕中的 53 人,仍然遭扣查各區警署。一反常態,我各個群組的朋友都顯得非常安靜,平日講得最多粗口的 group 由傍晚至今沒說髒話、平日轉發新聞最多的 group 也好像死了一樣。Facebok 也很靜,我較早前突然看到毛姨姨一個中英文並發的帖文,相片影著一個玩具琴,她說那是小時候父母給她買的玩具。吓?什麼?毛姨姨給保釋出來了嗎?對不起,我追蹤了你,但從來沒認真給你的帖文做反應,但這個夜晚我倍加念掛。

立即追看帖文下的留言,才知道網上雖然很靜,但大家其實沒有離席。眾人紛紛留言問道:「你回家了嗎?」我把這則玩具琴帖文重重複複看了幾次,毛姨姨你出來了嗎?卻沒留下任何端倪。不斷刷新聞的更新,根本沒有任何人給放了出來的消息。隨即我再也找不回那個玩具琴 post,大抵是助理替她刪掉了?想必是她在 FB 校了時間掣,帖文按時推出,卻不知道主人已經被抓了。

過去一年半,試過好多晚跟朋友在 whatsapp 瘋狂發訊息、試過因為中了胡椒噴霧而在家不斷用水沖洗、試過蜷縮床上不停看手機直播,也試過哭到眼皮腫脹幾乎撐不開來;卻不如這一夜,我沖了一杯很濃的熱茶,還加了一根肉桂棒(不是什麼配方,只是覺得今晚不能輕易睡去),有感自己很清醒,而網絡世界是前所未有的清靜。大家都到哪裏去了,大概都活著,只是失語了;未必基於害怕,而是終於到了無話可說的一刻。

我腦海胡思亂想起來,記起了一些片段,包括今日早上九點幾,當我正在不斷滑手機睇新聞時,一個正念幼稚園高班的女孩給我打電話,「MC(她對我的暱稱),我想第日幫你畫畫。」我一頭霧水:「畫什麼畫?」她用她的童語解釋,我始明白過來。事緣我平日寫了一些法庭稿件後,苦於沒有配相,就會請女孩的八歲哥哥幫我畫畫。我試過請他畫黎智英、畫蔡玉玲、畫一個在法庭上崩潰的女生,甚至畫過終審法院大樓上屹立的正義女神像。

他是一個有性格的作畫者,我不能只 order 他畫什麼,每次他都要我解釋來龍去脈。因此他知道了《蘋果日報》的創辦人叫肥佬黎,而且特別喜歡這個「搞笑」的名字,一講起「肥佬黎」他就會提高聲線:「肥-佬-黎-呀!」他常追問我:「佢宜家點?」我很後悔當日跟他說過肥佬被捕了,更後悔我曾在他面前為此而流過眼淚,以致他念念不忘,常問起肥佬黎,並且知道這是一個痛處。

他什麼都記得,對於那個給蒙上眼睛的女神像,一手握天秤、一手持劍;他當日落筆前已仔細問清楚了,因此他覺得法庭定必是公正的。有好多次,我聽完 court 後收到他的電話,他例必會問的是:「那個人坐監了沒有?」、「他究竟犯了什麼罪?」、「他有沒有大哭?」(因為他畫過一個在庭上大哭的女生,從此認定每個被捕者都一定大哭)

開始時我還會認真跟他說出簡單版的事實,漸漸地我不再敢說出真相,每次都說:「他沒坐監,只是誤會了,拉錯了,他和爸爸媽媽一起回家了。」男孩聽到後會歡呼,這個時候,我的眼睛通常模糊起來。

說遠了,且返回我跟五歲女孩的對話。她原來一直耿耿於懷,這樣跟我說:「我想好似哥哥咁幫你畫畫,除非⋯⋯」除非什麼?「除非我真係唔識畫,除非好難畫。」我隔住電話筒點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畫畫還有沒有意思。

半夜三點半,這 51 人(其中兩個參加初選者黃之鋒和譚得志,正在獄中服刑及被拘押)除了區諾軒因從外地回港需要隔離,而獲得保釋外,其餘眾人仍未有消息。期盼從中刷到最新資訊的新聞媒體,來來去去還是那幾間,半個月後將連有線新聞都失去。我重新翻出來戴耀廷於 2019 年佔中聆訊時所作陳詞的最後一句:「若我們真是有罪,那麼我們的罪名就是在香港這艱難的時刻仍敢於去散播希望。入獄,我不懼怕,也不羞愧。若這苦杯是不能挪開,我會無悔地飲下。」

再滑一滑手機,收到一個經常嚷著移民的朋友的訊息,她竟然說:「我常常諗什麼是最後一根稻草,今晚睇完陳健民今日寫的《新年決志》後,我開始覺得自己 ready 留低。」我沒有多問,立刻再讀一遍陳健民這篇文,最後一段他寫道:「出獄後見滿城哀傷,國安法通過後更是法治崩壞,反而想留下來與港人喜同悲。是去或留,或者要見步行步,但一天在這裏生活,都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的新年決志便是要見證暴政、陪伴憂傷的人⋯⋯記錄這荒誕的時代,或者探監、或者寫信⋯⋯」

作者配圖

原文刊於作者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