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安法第一案手記】唐英傑案「光復」與「革命」字義的學者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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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詠怡教授今日(7 月 9 日)首戰唐英傑法庭,她與稍後也會出場的李立峯教授共同撰寫了報告,對陣控方專家劉智鵬的證供。

在 Pearson correlation coefficient 裏,在眾人的打字聲裏,感覺好像回到佔中九子的法庭、李立峯作供的場景,將法庭變成社科堂。那不過是三年前,如今香港,巨輪輾過,連「學人串社科」也不久矣。

因為旗幟上一句「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唐英傑案件上升為顛覆國家政權的級別。學者對戰的背後,是與人權違背的罪名。

在一個能夠讓蘋果日報數日內停刊、讓過百名民主派區議員兩日內辭職的社會,選擇站出來為唐英傑一方做專家證人,面對的絕不是三年前的壓力,旁觀者心裏應該清楚。

李詠怡雖然一開始略顯緊張,但很快適應法庭節奏,配合劉偉聰大律師的提問,從多個層次逐項反駁劉智鵬,最後甚至指出控辯雙方都沒留意、控方所犯的一個錯處。

她首先解釋她與李立峯的分工。

李詠怡是港大政治與公共行政學系教授,畢業於美國著名的雪城大學,政治科學是該校有口皆碑的強項學科。在這份報告,她透過 archives 和研究資料,討論「光時」口號的起源和發展,而李立峯作為傳播學學者,在香港社會運動研究有多項著作,因此主要負責研究 2019 年與「光時」口號發展有關的事件。另外她們也向彭麗君教授請教,用何種權威字典及文獻來理解口號。

這是一份集合三個學者的學識、跨學科的研究報告。

於是,李詠怡先利用權威字典(例如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解釋「光復」和「革命」的字面意思,光復是 recover regain,革命則通常意指用暴力改變政治制度,或者人們做事方式的重大改變。

在劉大狀的引導下,作供開始入肉:報告引用《元史:陳祖仁傳》,裏面一句:「自古人君,不幸遇艱虞多難之時,孰不欲奮發有為,成不世之功,以光復祖宗之業。」

劉大狀讀得抑揚頓挫,他的聲音在法庭總像一股清泉,從不含糊微弱。他的黑袍也總是最一絲不苟,站起來的動態也是最講求台型,必須向後輕輕一撥袍子。他的雙手拇指上都塗了橙色的指甲油,是非常愛美之人。

他是辯護律師,同時也是一個被告。3 月份在 47 人案(民主派初選案),劉大狀坐上了犯人欄,他親自陳詞,說了句:我同法律工作之間已經有一個等號,我係 identify with 呢樣嘢。7 月 8 日,劉偉聰早上在唐英傑法庭裏繼續辯護工作,下午就到西九龍法院作為被告上庭。

李詠怡對劉智鵬的反擊很直接:這裡的「光復」顯然不是劉智鵬所說的,「恢復或取回落入敵人或異族手上的政權或國土」,陳祖仁作為元順帝的 advisor,不可能叫皇帝顛覆自己的政權。

光復不必然代表奪回失去的政權,另一證明是,2012 年到 2016年期間,香港發生各種「光復行動」,李詠怡指出,這是「光復」開始進入香港現代用語的時候,無論從語義學還是從歷史角度,這裡「光復」的意思,都是恢復公共空間的秩序。

劉智鵬早前說,這些光復行動,因為將內地人看成與香港不同的族群,因此夾雜了對中共的攻擊、及香港自治的意識。

「擺明唔係要『還我奶粉』咁簡單。」劉智鵬作供時曾說。

李詠怡就從社會科學解釋,族群可以被嚴格定義,例如按照血緣,但同時這也關於人們如何看待自己與其他社會群體的身分,是一種社會建構。

「一個國家可以有多個族群嗎?」劉大狀引導。

「可以。」

「當一個族群憎惡另一個族群,是否等於他們要顛覆政權?」

「不是。」李詠怡答。

行走至此,剩下要應對的,是梁天琦 2016 年在選舉活動裏的發言與「光時」的關係。梁天琦是「光時」口號創始者,如今身陷囹圄。

李詠怡論述,梁天琦當年是本民前成員,有理由相信他從 2012 到 2016 年的光復行動裏,獲得一些關於「光復」的想法。至於「時代革命」,李詠怡十分嚴謹,說梁天琦從未直接解釋過,唯一可以參考的內容,是他在競選活動的發言:

「⋯⋯但這不是關於世代的革命,而是時代的革命,是相信自由的人的時代,是我們的時代⋯⋯」

李詠怡綜合這些資料,得出結論:「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傳達的政治信息,是「恢復我們失落的舊有秩序,團結不同年齡熱愛自由的人,為關鍵的時刻帶來歷史性的改變。」

即使梁天琦無可爭議地在選舉活動裏發表支持香港獨立的言論,李詠怡說,在選舉活動裏,讓大家一齊喊口號、候選人發表演講,都是典型的活動,而口號不能直接等同於整個演講的意思。

劉智鵬曾引用警方一份報告,說從 2019 年 6 月 9 日到 2020 年 7 月 1 日,統計超過 2000 條影片裡,不同示威活動出現「光時」和「香港獨立」「香港人建國」等口號的次數,統計每當「光時」出現時,其他與港獨有關口號出現的次數,以此說明「光時」被叫喊,同香港獨立有直接關係。

李詠怡和李立峯想以彼邏輯、證彼之謬,他們用和警方報告同樣的數據分析方法,從連登收集貼文,做 content anaylsis,然後用計算相關系數(correlation coefficient)(係,快啲拎統計學出來睇⋯⋯)的方法,計算「光復香港」或者「時代革命」與「香港獨立」出現次數的相關性,結論是在統計學上並非重要相關。

為了有參照性,他們還計算了「五大訴求」與「香港獨立」相關性,得出的相關系數同「光時」與「港獨」的差不多(即相關性差不多),而「五大訴求」本身不是一個港獨的口號,可想而知,如果「光時」真的與港獨密切相關,系數應該更高。

關於數據分析,三位國安法法官又輪流問了多個問題,「統計貼文沒法看出他們支持還是反對口號?」「口號是出現在同一個貼文裏嗎?」「你只能計算關鍵詞,甚至無法呈現它們是否同時出現?」

陳嘉信法官半開玩笑:「至少警方報告有個好處,就係從畫面可以知道,揮舞旗幟的人一定係支持那個口號。」

法官們自己笑了起來。順帶一提,杜麗冰法官不知道「連登」是什麼。

李詠怡指出,其實做相關性分析,只能得出兩個口號同時出現的關係,卻不能得出它們之間的因果性關係,這就是她們的報告希望指出警方存在的問題 — 口號同時出現,用那種計數方法,並不能說明是「光時」引起了「港獨」。

首次對陣,李詠怡還發現了控辯雙方律師都沒發現的事情:原來,在控方負責謄寫的梁天琦演講 transcript 裏,梁天琦說「選票就係子彈,呢個係 Malcolm X 講嘅」,被聽成「呢個係咩 comix」;而劉智鵬正是以此為基礎,說梁天琦將選票作為武器,用選票來推翻政權。

李詠怡順下去批評劉智鵬理解語境錯誤,Malcolm X 在 1964 年說「Ballot or bullet (選票或子彈)」,是為了說服非裔選民出來投票,這是比喻手法,就好像時間就是金錢,不是說時間真的可以當錢使。

「Malcolm X 是分裂主義者嗎?」劉大狀優雅地問。

「不是。」李詠怡想了一想,答道。

Malcolm X 原是美國著名非裔民權運動家,被香港的律政司當成了「咩 comix」。劉智鵬就坐在律師席旁聽,口罩遮住了他的表情。

 

文 | 楊子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