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譚蕙芸 X 莊梅岩 — 由《聖荷西謀殺案》到移民暗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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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劇作家莊梅岩所著,由田蕊妮、潘燦良等主演的舞台劇《聖荷西謀殺案》近日上演。故事講述三個異鄉人,在陌生的美國城市聖荷西互揭底牌,終揭發一件殺人事件。

一向在劇本反映真善美的莊梅岩,為何寫下移民這個調子黑暗的劇本?她對移民有何想法?今時今日翻看劇本,又有什麼感覺?

她與移民過來人、六四後曾舉家移民加拿大的大學講師譚蕙芸對談,由《聖荷西謀殺案》的創作談起,再講到「移民暗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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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移民家庭的莊梅岩,年幼時與父母從福建來港。她憶述,父母與家鄉的親戚之間關係緊密,「每次返鄉下探親返嚟都喊呀,每次都大包小包返去」,加上曾在亞視參與《尋找他鄉的故事》製作,激起她對移民生活的好奇。2004 年,莊梅岩獲獎學金赴美遊學一年,到訪美東唐人街。她遇過一個 80 多歲卻從未離開紐約唐人街,對美國毫無認識卻經營旅遊公司的阿婆。

移民港人身在異地,彷彿從未離開。

遊美的一年,莊梅岩曾入住當地不同家庭。她說,自己介入他人的日長生活,令當地家庭成員間產生不一樣的張力。

《聖荷西謀殺案》骨幹一角阿 Ling,為逃離香港,下嫁美籍華人,卻狠下殺手。莊梅岩説,現實的阿 Ling 是她嫁去海外的小學同學,既沒有殺人、亦非控制狂。相隔十多年獲對方接待到家中留宿,才發現多年不見的她已經轉變許多,「佢係一個非常小心的人,話畀我聽有一次點解唔見咗個行李,我完全想像唔到佢係咁…….其實佢人生發生好多轉變,我自己人生發生好多轉變」。

譚蕙芸 X 莊梅岩

擺脫真善美的過去

轉變的不止阿 Ling,還有莊梅岩。

寫過《留守太平間》、《法吻》、《找個人和我上火星》的她,自認創作「太陽光」,太喜歡大仁大義的戲,「好 loving、好大愛嘅,好溫暖嘅,覺得好真善美」。當時她年近 30,想要擺脫過去,「不斷用那幾把刀,咁上下我就覺得好悶,覺得要 dark 下先」。

要變 dark 的她銳意撰寫謀殺案,入住聖荷西一個白人家庭。

一日,莊梅岩的外籍友人抄小路避開交通擠塞,車緩緩駛上彎彎曲曲山路,經過一棟別墅。莊梅岩説,荒山野嶺的別墅讓她覺得很奇怪,「當時我作為香港女仔第一感覺係,邊度有人揀呢啲咁偏遠的地方?」,友人卻回了句「Some people like it quiet」。

「突然覺得係一個偏遠嘅地方,有間屋,住了一家華人,佢哋自己有一啲不可告人嘅秘密,遠離其他人」莊梅岩説。

“Some people like it quiet”,一個偏遠的地方、一間屋、一個移民華人家庭,一個不可吿人的秘密,建構了《聖荷西謀殺案》。

面對《港區國安法》生效,加上教育、選舉等制度「被完善」,自由不斷被縮窄,香港繼六四事件及主權移交後,翻起又一波移民潮,不少人選擇到異鄉尋找自由的空氣。

作為過來人,在六四後舉家移民加拿大多倫多的大學講師譚蕙芸,形容自己是《聖荷西謀殺案》的主角,而移民的美好生活亦沒有發生在她身上。她說,自己年邁體弱的家人不能適應西方醫療模式的照顧,不想講英文、喝凍水,急急回港接受治療。

譚蕙芸一家移民逾 30 年,最終狼狽回港,讓她不得不細說移民的黑暗面。

 「移民呢件事冇喺我同我家庭成員有一個好嘅結果,我好想準備移民嘅人,唔好重蹈覆轍」譚蕙芸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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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中阿 Ling 以「加州冇雪落」、「個屋頂漏水」回應羨慕她住在「HOU 屎」(house)的 Sammy。居美 10 年的阿 Ling 未曾到訪大峽谷,反而更常到超市格價。雖然現時港人移民,並非因為向通往一個物質上的美好生活,然而移民要應付的生活細節並不容易。

移民感受真正的生活與聖誕節?

譚蕙芸:移民係講幾樣嘢,買屋、揸車、細路仔讀書……我哋慣咗住樓嘛,一移民大部分人都要買間 house。

莊梅岩:點解你睇嗰啲西片嗰啲爸爸、媽媽個個都識整嘢?如果好似我哋香港咁,爛咗個燈膽都叫人哋換呢,就貴到阿媽都唔認得。佢哋所有嘢都自己嚟,覺得點解要有工人?

譚蕙芸:佢哋唔可以請外傭,因為有最低工資,最高工時,同埋外傭可以留低,兩三年後可入籍。你鍾唔鍾意都好啦,如果移民就要接受個社會,人權係好大嘅。

莊梅岩:我去完美國過兩年我就要去英國讀書,christmas break 冇返嚟香港。我就自己一個人獨佔叔仔 Birmingham 間屋,寫咗《聖荷西謀殺案》,因為你有嗰種離鄉嘅情感,而且你知唔知 christmas 原來係閂哂?連去 cafe 嘆個熱香餅都冇㗎。

譚蕙芸:我喺 christmas 撞車,醫護人員一路幫你抹身,一路討論買咩 christmas present。意思是,香港人去到期望一個真正西式 christmas,ok,其實就係人哋閂曬所有鋪頭,因為西人嘅聖誕節就係 with family。禮拜六日係無 shopping,夜晚六點鐘所有人係有人權返屋企。另外,唔一定落雪啦,同埋落多一兩日你就會討厭。落完雪第二日就踩到屎水咁,你又會跌到 PK。

莊梅岩:事實上移民有好多成功例子,只不過係當唔 work 嘅時候,嗰種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係同你喺香港嘅時候係好唔同。外地有種感覺係死咗都無人知。我寫完呢個劇本,加拿大有人發現自己嘅表兄妹畀人殺咗,用佢嘅身份喺嗰度生活兩個月。所以我寫《聖荷西謀殺案》的時候,成日強調嗰種無乜來往呀。

譚蕙芸:歐美地方大,大家一齊移民去加拿大,一齊去多倫多可以好遠。揸一程車都幾粒鐘,你要成為一個孤島係好容易。一個移民家庭,只要有人諗得唔係咁通透,想收埋一啲嘢,係收到的。如果移民前個家庭係有問題,亦會因為空間大咗,惡化問題。

莊梅岩:同埋西方社會會好尊重你嘅私隱,好尊重你唔想被打擾嘅決定。

譚蕙芸:Somebody likes it quiet! 

譚蕙芸在多倫多體驗過下雪的日子。(由譚蕙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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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的 Sammy 搭墨西哥裔人的順風車到阿 Ling 的獨立屋,令阿 Ling 極為緊張,認為「墨西哥佬」將其家洗劫一空、打爆 85 年的名酒,甚至將 Sammy 不小心落下行李,扭曲為「死人墨西哥佬偷嘢」,寫的是移民港人未有接納種族、文化的差異。

識英文、比較西化就能衝破文化差異?

譚蕙芸:我訪問了一些 1.5 代,即中學畢業先至去讀大學,好多時同父母衝突就係父母好唔尊重佢哋,例如佢哋個 partner 唔係華人,或者唔係白人就超級反對。我有好深感受,因為我有個鄰居係黑人,但幫得我哋最多,但係我屋企人始終都係歧視,唔畀我搭南亞裔、黑人揸嘅 Uber。而醫院所有醫護人員都係黑人嚟嘅,黑人嬸嬸幫你沖涼喎,你接唔接受到?

莊梅岩:我有聽過一個講法,我個女嫁咩人都得,總之唔好係黑人。我成日覺得,在香港生活的人自以為已經好西化,同埋好 open 呀,但你去到嗰度,就見到佢哋國家的 open 唔同。

譚蕙芸:你會見到好多華人好反對大麻合法化、同性婚姻合法化。我專登去 downtown 參加(同志遊行),但成個華人社會靜過空氣。我認識的華人家庭得一個肯在自己屋頂裝太陽能發電板,因為太陽能發電板要十年先回本,呢一種要諗得咁遠嘅嘢、環保嘅嘢呢,所有華人都好似覺得唔重要「搞錯咁蝕底」,每日剩係諗我點樣炒樓、架車點樣可以高價賣出、點樣慳稅。食 fine dining 發現原來你坐低已經比 15% 稅,再要 extra 15-20% tips,跟住媽媽叉叉在個 group 度嘈,咁我就覺得真係,移民其實你係為乜嘢?

莊梅岩:好記得喺美國,我朋友見到有個盲人篤住行入嚟,諗住敬老同埋照顧傷殘,衝過去想扶佢,佢即係一嘢推開。後來我哋就喺度諗,其實佢覺得你侮辱佢,因為冇話要你幫,要人幫自然會叫。

譚蕙芸:我在加拿大讀大學,最深刻係爭取自己應有利益。知道同我同樣情況嘅朋友攞到大學 credit,我就寫一封投訴信爭取轉 credit。佢成個 system 就話畀你知,你有權利去爭取,同埋佢要你有權利去爭取,呢啲唔係你話我哋識英文就解決到嘅問題。所以喺移民之前要有心理準備,唔好移民之後先至好似新大陸,指摘人地食大麻,指摘人同性戀。我就覺得,你去到只係揀你想要嘅民主自由社會嘅部分,但你對於民主社會嘅其他衝擊你的部分,你就唔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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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港人組成「香港城」保存香港文化,人以群分強調「港人身分」?

譚蕙芸:我隔離有間屋畀內地人租做非法劏房,我訓地牢,一朝早起身開氣窗,就好有南中國農村的風味,(模仿內地婦人說話)。原來走咗大半個地球,旁邊鄰居就係一個南中國農村嘅婦人。除非去外太空,香港人會去移民的地方,中國內地人移民的人都會去。

莊梅岩:要搞清楚自己想要啲乜嘢,如果你諗住避開緊啲嘢。

譚蕙芸:你唔需要承認你係唔係中國人,sorry 你係未到呢個 catergory,你只係亞洲人。你唔會睇華人的文字知道「泰米爾之虎」戰士嘅朋友親戚移民咗去加拿大,你唔會知道你的鄰居就係泰米爾之虎,但你喺西人眼中你都係「泰米爾之虎」。

莊梅岩:一次睇戲有台灣、中國嚟的 grantee。因為 28 歲嘅無知,我就係夠膽死,完 show 後講「我今日好開心因為所有嘅中國人都嚟咗」我諗返起真係覺得好尷尬,台灣人塊面係黑曬㗎。我哋嗰時望住台灣咩藍營綠營,都唔知咩事。我哋香港經歷咗咁多嘢,覺得自己嘅身分好特別,但你去到外國,如果你仲係覺得你身分好特別,我好驚會傷心,學你講香港人都只係亞洲人。

譚蕙芸:如果你去西方社會生活,唔可以覺得自己嘅視覺係最重要,因為你會「作客」。或者你的下一代忘記咗香港呢個根,咁佢咪唔作客囉。呢個係一個我覺得 sad 但係必需認真去諗嘅問題。

莊梅岩:對於香港父母輩可能就係,我被迫離開香港,但又好想同相同 value 嘅人一齊。

譚蕙芸:如果你想過香港城嘅生活,你絕對可以喺嗰度買一個地方,全日食茶餐廳、食燒味,睇大台電視,過一個廣東話嘅生活。你帶住一個舊香港嘅記憶,評頭品足香港人點點點,但你又無去吸收自己社區的養分,咪冇引入一啲有機物喺自己個 system?所以你要同嗰個地方 connect、吸收養分,同唔同人交往。有咁投入主流社會得咁投入,try the best you can,咁先會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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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長大的下一代可以成為手寫繁體字、説廣東話,做情歸香港的「香港人」嗎?

譚蕙芸:朋友個女喺加拿大出世,我同我個 friend 去接佢放學。佢十二三歲,我問「你啲 friend 係多數邊度嚟?」,跟住佢話「we are all canadian」,呢啲問題係錯哂。又有一對夫婦,其中一個仔去咗軍隊當軍,去阿富汗打仗。

莊梅岩:佢係嗰度公民,有嗰個責任、想保護自己國家,亦可以去當兵,會想保護自己國家。

譚蕙芸:佢紋身同阿爸討論,佢阿爸就「下?你紋身?」,跟住個仔講咗句「dad,我唔係嚟問你意見,我係問你呢個花靚唔靚咋!」而家你移民嘅朋友,你會唔會想像到自己仔女係當兵?

莊梅岩:我諗而家去移民的人可能想像唔到,如果仔女大個之後,一年只可以見到一次半次,西方嗰種親人之間的關係好唔同。當我哋成日都話,生細路唔係 expect 佢養我哋。但係唔養你,同一年只係見你一次,係兩件事,係要 adjust。

譚蕙芸:你又想移民,去西方社會得到自由民主,但又要求你下一代識中文,又要想講普通話,英文又要好。我覺得要調整一個心態,佢就係一個西人,佢會對香港冇感覺,佢會唔聽講廣東話,佢哋肯聽肯講係 bonus。華人父母仲用緊香港方法管理一個西化的仔女,會發覺有好多衝突,其實十幾歲,你唔好嘗試控制你啲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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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是出路嗎?

即將 45 歲的莊梅岩,形容自己在政治動盪的香港並非首當其衝,暫時未有移民的打算,「你話個 situation 差唔差呢?都差嘅,但我暫時冇一個作品話,你即刻唔好做!你要下架!」。

「你唔走就走唔切。」譚蕙芸壓低聲線,一邊嘴角微微向上。

相反地,穿上淺藍色 T-Shirt、不施脂粉,不時盤腿而坐的莊梅岩,卻輕鬆自嘲「會㗎咩?依啲(指自己)咪就係豬囉」,「走唔切之後就話『早知走啦』,如果呢啲情況真係會發生,咁需要後悔先後悔囉,總之我而家就係冇 drive 要走」。

有人説,為了下一代,一定要走。

擁有一名 12 歲兒子的莊梅岩,卻不想因此獨留父母在港,「如果唔再信任呢度嘅教育或者社會氣氛,我可以選擇送(子女)去讀 Boarding School,陪個小朋友走所以我要放棄我父母?我唔應該喺兩者之間選擇」。對於年輕人移民與否,莊梅岩卻這樣看,「後生仔係應該要出去睇下個世界,你睇完個世界,就會比較識用力係邊啲位。」

譚蕙芸當年一家五口移民加拿大,70 多歲的祖母最後不能適應新環境,最終回港頤養天年,但久居加拿大的父親卻沒辦法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她說,無論留下或帶老人家移民海外,在移民問題上,親情從來都是一件「好 heavy」的事,「仔女去咗第二個國家,留低啲老人家咁樣,咁唔走嗰啲仔女就食到正曬囉……兄弟姊妹要講數呀就係邊個走邊個唔走」。

譚蕙芸沒辦法挽回自身移民悲劇,但未否定移民。她説,只要充分認識移民的黑暗面,加上計劃周詳,「喺個地方讀過書,有少少人脈」,移民並非不是一條豐富自己、滋養香港的出路,「香港人呢個身分對我好重要,但如果我冇在北美洲或者歐洲生活的經歷,我係唔會貢獻到咁多嘢畀香港。」

至今創傷仍在的譚蕙芸,為移民的香港人送上祝福:「移民呢件事冇喺我同我家庭成員,有一個好嘅結果。我好想準備移民嘅人唔好重蹈覆轍,犯我自己同家人犯嘅錯誤。所以我希望祝福佢哋,能夠喺移民度攞到最好嘅嘢,唔想有不幸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