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初選被捕 55 分之一 人權律師關尚義 此生不負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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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 6 日 55 位民主派因初選遭大搜捕那一天,約二十來個記者守在何謝韋律師事務所樓下,鏡頭對準美籍人權律師關尚義(John Clancey)拴着拐杖,臨上警車的一刻。

記者急急問他對香港人的寄語,79 歲的關尚義說:「我們要為香港民主和人權而戰(We need to work for democracy and human rights in Hong Kong)。」連美國國務卿蓬佩奧也回應事件,強調「美國不會容忍對美國公民的任意拘留或侵犯」。

伴香港民主路走過半世紀,直至成為 55 分之一,香港人才想起來有這號人物。

在四十多歲還俗,成為人權律師之前,他曾是「進步神父」。打過真正美好的仗,守過信仰的道,他首次成為焦點,走入公眾視線,竟是因組織及策劃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並成為首個因國安法被捕的美籍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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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幀攝於 1972 年的舊照中,百多個全部身穿神職人員服裝的神父中,只有關尚義穿綠色襯衫,蓄有長髮,顯得格格不入 — 那一代傳教士中,作為「進步神父」,關尚義走得很前。

1972 年,眾神父與時任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徐誠斌合照,關尚義(最上一排左四)亦在其中。(受訪者提供)

生於1941 年二戰期間,新澤西州(New Jersey)一個工人家庭,他是五兄弟姊妹長子,七歲前未曾嘗過牛油滋味,大學唸到第三年,就跑去當神父了。六十年代,受訓七年期間,正值黑人民權運動高峰,有前輩神父加入馬丁路德金舉辦的遊行,即使身處與世隔絕的修道院中,他熟讀其著作,利用僅餘的外出機會,加入小鎮的小型遊行,周末與黑人一起,上紐約去,拍門呼籲人們登記做選民。

1968 年獲瑪利諾神父會指派來港,在新亞書院學了二十個月廣東話後,他在橫頭磡聖博德學校做堂區神父。1973年受已故的徐誠斌主教邀請,關尚義加入當時天主教大專聯會,成為其中一位神師,在號召信徒關心制度公義、弱勢社群的拉丁美洲解放神學影響下,鼓勵大學生關心社會,推動學運。

這位「進步神父」,便一頭栽進了火紅的七十年代。

唸修道院時,神父教他:若別人來你辦公室,你是主,他是客;若果到他家去,主客倒轉,才能明白對方的生命故事 — 他一直銘記於心。在港頭三年,關尚義一直住在現為樂富的橫頭磡老虎岩徒置區 — 垃圾堆高五呎,深夜還會因棄置雪櫃爆出巨響,他與時任市政局議員葉錫恩、甘浩望神父一起,為他們爭取更佳的安置賠償。除了派發湯麵給沒錢買飯的窮人,營運免費診所、幼稚園和托兒服務,為寄宿廠房的工人照顧子女,與童工出身的工人聊天,也與大專學生一起研讀左翼思想家葛蘭西的著作。每年學生領袖營,學生要去住窮人區,與工人工作後作社會分析,他也跑到製衣工廠工作兩星期,負責包裝,與工人在衣物堆之間打地鋪過夜,同吃同睡同加班,工作到凌晨,做足十五個小時。

關尚義與其年幼的侄女。(圖片來源:1984年出版的《樵道——傳教士的信仰成長歷程》)

七十年代初期,為抗議政府降低文憑教師薪酬,司徒華第一次召集教師,組織罷課工潮,關尚義率先帶同一班年青教師前往會議力撐,七七年金禧中學財政混亂事件引爆學潮,家長在主教府靜坐露宿三天,他也多次現身。連油麻地避風塘艇戶爭取上岸,他也去探望甘浩望神父,偶爾在船上過夜,又和他一同支援因建彩虹站被迫遷的牛池灣居民。

無獨有偶,他第一次廣受注目,也是因選舉。時值 1984 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教協發動「高山大會」討論《基本法》起草及未來政制,89 個民間團體,數千名市民出席,要求立法會八八直選,關尚義是 14 名發言人之一。政府當時說先推動間接選舉,再推行直接選舉,他索性打了個譬喻,「政府嗰陣時話想種蘋果樹,再睇睇將來可唔可以種橙樹,跟住啲人都笑同拍手,之後一兩年,好多人講點解要種蘋果樹,唔可以直接種橙樹。」只是沒想過,終有一天,他會因選舉被捕。

前立法會議員李永達形容關尚義為民主「老戰士」,廣受尊重。李永達作為 1979 年時任港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常常在大大小小的社會運動,見到關尚義的身影。他指,當時敢於抗爭的人少,三人成非法集會,抗爭者均要承受被政治部盯上的風險,不過港英政府時期,警察「拉學生都唔拉神父」;又,當時政黨尚未興起,宗教團體是一股支持公義的強大力量,但教會有時保守,關尚義是「教區少有可以行得咁出,堅持公義嘅神父」。

與港人同行外,關尚義的步伐不停,也與所有抗爭者同行,論打國際線,國際公教學生運動走前好多步。1975 年到 1982 年間,關尚義活躍於東亞多國,七十年代日本因興建成田機場,強徵三里塚土地,二戰時響應政府號召墾荒的農民因而發起抗爭,關尚義聯同教會團體去探視,適逢韓國獨裁者朴正熙治下,六位神職人員、信徒兼異見詩人金芝河為人權發聲遭囚禁,他在日本發起簽名運動聲援,要求當局釋放他們,又趁午餐辦讀詩會,結果八八漢城奧運後才可再入境韓國。即使後來任職亞洲人權委員會主席期間,泰國人權律師宋猜公開批評政府後「被消失」,遭官員暗殺,他也前往泰國,在會議室頒發人權獎項予其遺孀。

1985 年還俗結婚時,關尚義已四十多歲。因斯里蘭卡律師友人一句「我哋需要更多好似你咁嘅人讀法律」,他半工讀了三四年,1995 年終以 53 歲高齡,加入何謝韋律師事務所實習,1997 年正式執業。打過的案件,也與人權密不可分。大案如菲律賓人質事件向菲政府索償案、長洲覆核王郭卓堅提出取消丁屋政策的司法覆核案,最重要數 2005 年有份代表法輪功學員上訴成功,推翻在中聯辦處示威阻差辦公和襲警兩項控罪,終審法院頒下判詞,奠下港人和平示威基礎。

深夜保釋後,關尚義翌日如常工作。

何謝韋律師事務所創辦人何俊仁認識他三十年,說關尚義一直關注弱勢,是打醫療疏忽案最有名的律師,除了案情,亦關心當事人,工餘時參與人權工作亦義不容辭。他也擔任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理事會國際事務秘書、人權監察前副主席等,為多個 NGO 工作,並為教協提供免費法律諮詢。

關心人權,只因關心人,一人的不公義,也是眾人之事。「無論一個人嘅權利被打倒,我哋都要當係每一個人嘅權利被打倒。」關尚義繼續說,社會就像身體,某一部份受害,其他人也會因此感痛楚。那香港人也是手足嗎?他說是的。無論世界何方,「如果有一個人嘅權利被剝削,我都會感受到,我希望其他人遲早感覺到,希望其他人遲早會有咁嘅良心⋯⋯最低限度有少少唔舒服,最好你肯出聲。」

他的辦公室中,掛着一副客戶送的木製對聯:「人因忠信千金托,客為公必萬里來。」

這些年來,香港一直是亞洲維權人士的庇護所,人權情況會惡化至此,令他痛心,更萬萬沒想過,自己會因初選被捕。

1 月 6 日清晨六點,警察上門,始料不及之下,他被子女叫醒。警察先出示搜查令,再出示拘捕令,帶他到何謝韋律師事務所,搜查文件,只因他曾擔任有份協調初選的民主動力司庫一職。他全程淡定,也沒有手提電話。「律師行係民主動力註冊地址,我哋喺度收信,然後員工嚟拎走,係唯一用途,我從來冇開過信。」

被送到警總後,等待錄口供期間,關尚義索要一本《聖經》— 警察初時不肯,後來還是給他了 — 重讀十二門徒聖保羅的故事,走遍各地傳教,最終在羅馬琅璫入獄,殉道。他猜測獄中生活應與修道院相去不遠,還能笑言以往受過「好好嘅訓練」,但「當然希望唔使去」。羈留時,還讀到《若望一書》中一句,「愛裡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

「我唔會因為驚就唔做嘢。」何況心中無懼,「所以我希望有真正嘅愛,勝利過少少嘅恐懼。」

深夜凌晨獲釋,沖了熱水涼,睡了一覺,哪怕太太著他多休息,翌日他已趕回律師樓上班,提交一宗反送中示威案件的司法覆核書面陳詞。晚上七時多下班後,他坐地鐵回家,轉車期間,有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士用英文問他:「你是律師嗎(Are you a lawyer)?」他答是,對方說:「謝謝你給香港人希望(Thank you for giving Hong Kong people hope)。」

一邊說着「好感動」,他一邊仰起頭止淚,用了一分鐘才平復。被捕時,他沒有哭,全程鎮定,卻因回想起這一件小事,默默淆然淚下。

關尚義伴香港走過民主路五十年,愛在年月中積累。

「香港已經是我的家,我很愛香港。」關尚義是香港永久居民,與港人結婚並育有三子女,暫時沒有想過回國,但也難保,政府不會終有一日,或者會剝奪這份權利。

近來收聽電台節目,聽到有人說「美國人有責任跟返香港法例」,他完全同意。無論法例好壞?「法例唔好嘅,我唔接受。」他認為國安法條文與基本法存在衝突,遲早終審法院需要在國際公認的人權、基本法賦予港人的權利,以及中國法例的標準、國家安全之間,作出取捨。

最令他感動是被捕時,許多法律界朋友願意義助。他有信心,在法治受威脅之時,無論情況有多壞,仍會有一部份律師繼續盡全力守護港人人權。如同中國 709 大抓捕,維權律師倒下了,也有新的維權律師出現。不論有人坐監,有人流亡,仍有小部份人會願意犠牲。「希望啲人相信,香港一定會繼續有人出現,為呢啲人權同民主出聲同做嘢。」

時勢多黑暗,仍能見一束光,其他人看到光,就會不那麼害怕。

組織及策劃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未被檢控,猶如一把達摩利斯之劍,懸在 55 人的頭上。

兩個半小時訪問,算起來,關尚義足足說了 21 次「要睇睇(wait and see)」。案件仍在調查中,有否被檢控的可能,要睇睇;未來五至十年,法庭如何判決國安案件,在人權及國安作出取捨,也要「睇睇」;政府會否繼續容許香港人上街和平示威,要待疫情過去,也是「要睇睇」……「要有真正的國家安全,就必須讓人們完全實踐(full exercise)他的基本人權,以及完全的民主,政府才會知道市民諗緊乜,表達乜。如果打壓人們的聲音,就會係虛假的國家安全(false kind of national security),社會不會有真正的安全(security)。」

只是人權倒退,彷彿一夕倒退回到六十年代,那個三人以上為非法集會、關尚義在美國領事館前為反越戰示威遭警察監聽及阻撓的日子。即使痛心,未來走向仍要「睇睇」。說不定像回到八九六四後,恐懼一輪,爆發移民潮後,會如當年一樣,港人再站起來,重新發聲,至少他相信「再睇睇」,勇氣會回歸,人心會反彈。

年逾古稀的關尚義願意把目光放得很長很長。

歷史如長河,百年非裔美國人民權運動中,即使黑人的權利雖然寫在憲法中,卻一直無法實踐,遭受種族隔離,黑人沒有放棄抗爭、不合作運動、進行投票登記 — 關尚義也一度參與,而一群人權律師亦伴在側,不懈以法律條文挑戰憲法,而 1968 年民權法案通過後,黑人投票仍然被壓制,即使如此,近年仍出現第一個非裔美國人總統。「冇人想受害, 冇人想被犧牲,但係都要跟返每一個人良心做嘢。」

「當人們不放棄,歷史就會被改變。當人們為保護所有人的人權,包括投票權,以及爭取完全的民主而戰,歷史就會被改變。」說到這裡,他的眼中再泛起淚光。

關尚義這個名字,關姓來自關公,名則是取「公義」之意,是他讀完《三國演義》英文版自己改的。他相信,人要逐步隨良心行,要撐下去,至少肯定要堅持。「要有自己信仰,繼續有希望,繼續愛人,繼續爭取真理。」

「十年後嘅歷史會點樣判斷法,邊個啱,將來先知。」歷史自有公論,不管他能否看到那一天,至少,此生無負「公義」之名。

文 / 鄭祉愉

攝 / 劉子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