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黃藍去英國・3】流亡者的倫敦生活:縱使困難,搵工買嘢仍堅持黃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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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倫敦唐人街入口有一塊標誌性的牌匾,刻有「中國太平」四字。從香港逃亡到倫敦的 R(化名),因為求職而來到這裡。

突然,身後一個男人用普通話叫住她。

「請問你懂英文嗎?」男人說,同時遞出一疊紙。「我看不懂這封信。」

眼前這個男人行動不便,頭髮花白凌亂,戴眼鏡,留有白鬚,在 R 看起來就像中國民工的樣子。她想,這普通話男大概是一個人在英國生活,苦無對策才要來到唐人街上,請一個陌生人幫他看信。R 決定幫助他。

然而在香港,她曾經是個連大陸人問路都不會回答的人。「有咩你自己睇,一係你就唔好嚟。」她會這樣想。

在香港的時候,「他們」來到了屬於她的地方。如今在英國,她與「他們」同樣不屬於這裡。

她的心態不一樣了。而在這心態的變化當中,是似乎沒盡頭的掙扎。

R(右)和男友

「我連底衫褲都係黃店」

與許多香港人一樣,自 2019 年開始 R 與她的男友就是抗爭的活躍份子。有「香港人日程」時走過在最前線;沒有「香港人日程」時,則將抗爭融入日常生活。

在港時,R 自言是個徹底執行「黃藍」分野的人。

「我本身雖然唔鐘意呢個 label,但明白 label 係方便人的行動,所以我好希望盡量把生活上所有花費都用在黃店身上。」

返工放 lunch 只吃黃店,同事邀約,「要去飲茶唔好預我」。寧願兜遠路,轉車、塞車、再轉車,也不搭港鐵。衣食住行,每一項使費都要花用在黃色經濟圈上。

「總之我連底衫褲都係黃店啦!」

在一次的抗爭行動中,R 與男友惹上「麻煩」,隨時被落案起訴。男友說,不如去英國吧,她想了想,決定跟隨。逃亡總是匆忙。她提早一個月向公司辭職,用來陪伴家人。沒有打鑼打鼓,只通知了幾位好友。其餘的,簡單約一餐飯,說想聚一聚,有些人說沒空,下次 join,其實已無下次。那是去年 11 月的事。

「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入境。」是她進入英國時一位英國關員跟她說的話。這位關員還送兩人到行李等候區,最後跟她說:「前面的路不容易走,但你已經踏出第一步,Good Luck!」

就如那關員叮嚀,前面的路確實不容易走。

衝突現場中的年輕示威者(資料圖片)

搵工可以避開大陸嗎?

人要搵食。去英國前,R 曾寄履歷到某英國人權組織,希望離開後也可繼續為港人發聲。順利獲得面試機會,但工作要她協助舉辦各項示威活動之餘,還要上鏡,要 voice out。她卻步了,更在面試過程中落淚。她怕國安法,怕連累在港家人。

「如果我唔需要有呢啲顧慮,我會盡情加入為港人發聲的組織,同你哋做訪問唔使怕影全相,可以冇遮冇掩企喺街大叫『光時』口號,甚至加入英國政黨,雖然未必請我。」

到埗後再找工作。本身在港從事傳媒及編劇行業的 R,自知無法做回老本行,但也希望能盡量找回與媒體相關的職位。

上求職網站一看,幾乎所有有關中文社交媒體的工作也離不開小紅書、微博、微信,及簡體字。

「就算要去做中國公司都好,我都唔會做中國媒體公司,因為我唔想用自己呢份技能去幫佢哋,好似幫佢哋宣揚某種事咁。」

在英國,若是涉及專業知識的工作如醫療、寵物、科技、水電之類,那或許還可以完全避開中國市場,但 R 沒有這類技能,只能向文職及零售前線工作埋手。而當一牽涉零售,基本上必然與中國市場掛鉤。所以在面試時,當被問到「為何要來英國」,她會自我噤聲:

「Looking for new challenge.」她會回答。

R 流亡前,香港朋友送上的小禮物

直到有一次,她遇到一位「很黃」的負責人。

兩個月前,她得到一家英國食品公司的小組面試機會,負責面試的是一男一女兩個華人。小組上的應徵者除了她,還有一個香港人和兩個大陸人。

這亦是她首次見識到,許多大陸人在工作上的條件遠比她優勝。「佢哋好似咩語言都操得好掂,講國語又流利,其中一個大陸女仔仲要係廣東人,廣東話又得、國語又得、英文又得,成個 BBC (British Born Chinese) 咁樣。」

四人輪流發言,當被問到為何要來英國,她一如過往,回答「looking for new challenge」,就在此時,那個負責面試的男主管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黎明來到!

主管立即緊張地把電話關機。R 當堂一呆。

「早知唔使講大話啦!」

面試後,這位主管私下致電給她,兩人煲了兩個鐘頭電話。主管對 R 說反送中時期他看新聞的時候是如何傷心,半夜會流淚。見她是香港人,又做傳媒,所以給她面試機會。

「佢話佢作為一個香港人,都好想幫返香港人,明白初初嚟到英國搵唔到工一定好辛苦,好徬徨。佢好希望做到幫人嗰個。」

電話中 R 沒有向對方訴說太多,多半的時間都在聆聽,但聽著也難免落淚。因為這是她來到英國後第一個接觸到的同路人,第一個在千里外關心著香港的人。

不過最後,她還是沒有得到這間公司的 offer。

事後 R 回想﹕「我唔係唔相信佢係想幫香港人,但當啲嘢要同利益掛鉤,佢哋都係會選擇對自己公司或者本人有利嘅選擇。個大陸女仔國語又好,英文又好,廣東話又好,又識得少少 sales 技巧,梗係揀佢啦。」

倫敦唐人街(立場新聞資料相片)

四個月內,R 寄出五十多份履歷。那段日子,她幾乎每天都會收到「unfortunately…」的 email 回覆。對她來說那感覺好像「不停畀人飛」似的。

當中有一次,她過五關斬六將去到第四 round 的 final interview。隔天收到電話,滿心歡喜以為中了,卻是打來通知不獲取錄。過兩天,她在一個港人群組中發現另一女生獲得該工作職位,R 對著男友大哭,怪自己是沒有盡力,還是根本力有不逮。

一個月前,她終於得到 offer,而且是兩個。前者是英國本土公司的 Asia Team,做行政採購工作;後者是針對港人移民的地產公司部門,可以說廣東話,而且用的是繁體字。

她本屬意後者,但工作要求她每年回港工幹一次。當初她就是因為怕出事才離開,回港工幹,當然危險。

「一年一次,最多到時詐病囉。」

她十五十六,打電話回港問媽媽意見,媽媽對她說:「唔好返嚟喇。」

聽媽媽話,她選了前者。

「好諷刺,原來香港人唔返得香港。」

如今她在新公司上班近一個月,感覺還好,但所謂的 Asia Team,原來就是中國 Team。

「有否覺得中伏?」我問。

「又未去到,始終是英國公司嘛,勉強都接受到……搵中國錢 OK,好過跟大陸人老闆。

「最緊要生存到先。」她說。

攝於倫敦,受訪者展示他收到的一牌生日蛋糕牌

入貨可以避開大陸嗎?

工作要妥協,生活也要妥協。曾經 R 是個非黃不買的人。來到英國,打開黃藍地圖,黃店寥寥可數。

「淨係知唐人街有好多藍店。」這半年來,她在英國只幫襯過一間黃店,那就是港人開的網上超市「華南行」(華南行的故事,詳見另稿)。當時正值封城,她在網上購物,終於湊夠 50 鎊可以送貨,貨到後卻發現大部分貨品都是中國製。

「我哋想幫襯黃店,點知買買埋埋原來好多都仲係中國製。」她說。「都唔知仲應唔應該幫襯。」

粉麵、乾貨、湯包、湯料、廚具,其實 R 知道這些東西很難避免中國製。她也明白,做華人超市,要計算來貨價,就算入中國貨也是逼不得已。她強調不能抺殺華南行進口許多日韓台泰食品的努力,但如果可以在網頁上標明哪些貨是中國製,最少客人不怕買錯。

「咁當然,如果可以繼續再入少啲中國貨就更好。」

電器也是一樣。R 家中的電器大多是從 Amazon 入手,偏偏 Amazon 上九成貨物都是中國製。剩餘的一成,只是沒有告訴你它是中國製。

「睇晒產品介紹都冇寫邊度製,我哋會開始睇評論,睇下有冇人會提起,都冇,就將啲 review 相放大嚟睇,睇下件貨有冇寫 made in 邊度,睇勻曬,終於搵到件好似唔係。」

貨到,原來都係。

R 堅持要把從黃店購入、Made in Hong Kong 的東西帶來英國,即使行程如走難,行李又超重。

被逼妥協的日子 更應在小事上堅持

不過他們也有得意之作,那就是家中一個垃圾桶。桶底那張 Made in Britain 的標籤至今也不願撕下。還有那個韓國製的電飯煲,是男友從香港特意帶來的。擁有這些不是 Made in China 的物品,讓他們的心舒服些。

「我們以前是行犯罪路線,現在要行贖罪路線。」R 說。

如今 R 與男友在英國落腳已近半年。這半年間,英國幾乎都處於封城狀態。兩個人要上班的時候便上班,不用上班時就到超市買餸,煮兩餐,洗碗洗衫晾衫,累了便上床睡覺。日復日,生活變得純粹。他們形容這生活為「有少少 pure,又有少少 true。」出門可以搭地鐵,不用再刻意找巴士轉車路線,好像也可以吃麥當勞(雖然還未吃過)、喝 Starbucks(也還未喝過)。這自由的生活,讓他們少了限制,少了質疑。

也少了警惕。「生活得太簡單,與以前在香港的黑白分明好不同,好容易會令自己忘記咗一啲嘢。」

在我與 R 的接觸過程中,無論初次聯絡、初訪、正式訪問,她都反覆提及,怕自己在英國會慢慢變得「港豬化」,變成「自己以前討厭的人」。

R 和男友不捨得使用的「香港加油」番梘

最近,她與男友正考慮加入港人義工組織,一同製作英國版黃藍地圖,也想過製作 YouTube 短片,探討各種香港相關議題。

其中一個,還是如何避開中國貨。R 解釋說,黃藍這個概念本身有個更根深柢固的 concept,那就是不讓資金流入藍色商圈,促成「支爆」。

「個 concept 帶畀英國其實都好,遇到在地的英國人, 我都會叫他不要買中國貨,嘗試一個一個傳達。最基本我哋要先在地實行。」

工作又怎樣?R 則坦言未有想法,她只希望在未來可完全脫離中國市場。若幸運儲到錢創業,會幫香港人,幫香港。

「香港已經正值存亡之秋。如果遠在英國的香港人都變得『港豬化』,香港民族會有極大機會滅絕。」她說。「好希望身處英國的大家可以緊記自己身份,同時緊記自己離開的原因。」

訪問結束,臨離開前,我問 R 和男友:「比如說鐵達尼號,當救生艇不夠,有幸上救生艇的人應如何自處?Jack 犧牲了,木板上的 Rose 是否應該放低過去,努力面前?」

他們邊聽邊點頭,但笑說:「Rose 成世都無放低過 Jack,你唔好 Fake 我哋喎!」

為提醒自己勿忘香港,R 和男友把當時抗爭的 Black Bloc 衣物帶到英國。

文/張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