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國安法壓港 攬炒巴的「草根國際線」如何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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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一年,「攬炒」成了香港的關鍵詞。除了抗爭者口中的「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建制陣營、以至中聯辦、國務院同樣挪用「攬炒」一詞。

「無諗過,當日改的 account 名會變成全個香港都講緊嘅嘢。」攬炒巴笑道。

一年前《立場新聞》訪問連登「我要攬炒」帳號的真身 Finn(化名),網民稱他為「攬炒巴」。

去年民陣 6 月 9 日一百萬人遊行後,政府宣佈如期進行《逃犯條例》修訂二讀,他決心開設「我要攬炒」帳號,在連登出 post(「幫一眾香港高官、保皇黨共享大灣區榮耀」」),去信要求外國政府褫奪官員的外國護照,是為團隊首個行動。

攬炒巴陸續發起更多行動,去信聯合國、投稿《金融時報》⋯⋯ 去年 7 月他受訪揚言,「香港人未放棄的話,我哋都唔會放棄!」

一年後再接受《立場新聞》專訪,「我要攬炒」在連登討論區仍然有份量,其團隊規模更已擴大數倍,成員遍佈世界各地。團隊早前進行眾籌 175 萬美金(1,300 萬港幣),計劃展開個多月,進度達九成。

攬炒團隊的行動,也由最初的發信,逐漸發展到國際游說,搞全球連線集會,甚至邀請外國議員來港、親歷抗爭現場。攬炒巴形容,去年六月團隊成立之初「草根到無得草根」,但如今已發展成一條沒有政治明星參與的「草根國際線」。最近,他們正式加入對華政策跨國議會聯盟(IPAC)─ 與 13 國議員、聯手推動,要求各國政府更強硬應對中國共産黨。  

抗爭一年,街頭戰線被強力打壓;國安法實施後,「身處香港本地打國際線的團體、政治人物、議員、學生,無可避免會受到打壓。」他明瞭,此後國際戰線就要靠世界各地的海外香港人支撐。

「我要攬炒」的責任,或許比過去一年來得更大。

立場新聞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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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國際線」 

《逃犯條例》修訂風波以來,除了香港本地,海外港人同樣形成一股力量。各地港人團體自發組成形形式式的關注團體,發起遊行集會,聲援香港抗爭。去年 6 月,攬炒巴受此啟發,開始在連登上「招兵買馬」。

攬炒巴在今年 6 月上旬再接受《立場新聞》訪問,形容攬炒團隊打的是「草根國際線」,草根在於他們不像傳統泛民,也不是黃之鋒、周庭那類政治明星;他們既沒有建立多年的政治連繫,也沒有政治光環和名氣。

攬炒團隊去年 6 月首波攻勢,是去信外國政府要求取消官員護照,藉此動搖「保皇黨」二讀投票的決心。帖文在連登獲得過萬正評,然而攬炒巴如今憶述,當時信件寫得再體面、情理兼備,外國政客的回覆卻其實並不熱烈,過百封郵件才得到數個回覆。

數個月後區議會選舉,攬炒團隊卻已組織「國際選舉監察團」,邀請英國保守黨人權委員會委員Luke de Pulford 等 20 多名海外議員和政界人士來港,走訪各區票站;那星期警察正包圍理大,有海外議員又主動提出到校園視察,歐盟議會議員 Miriam Lexmann 等親眼目擊警察舉藍旗,義工要急忙帶他們離開。

數月之間,由信件不獲回覆,到成功組織「國際選舉監察團」…… 讓人好奇,攬炒團隊如何做到的?

首先靠香港抗爭有一定熱度。攬炒巴解釋,過去一年香港抗爭無論規模、時間幅度,都足以震驚以至感動世界。政客們既有道德感召,當無名無姓的當地港人主動「踩上門」聯繫,就不一定不獲回覆。

再靠遊說。「攬炒團隊」現時在北美、歐洲、亞太區多國都有分隊,落手落腳與當地政客聯絡,發起遊行集會。團隊實績愈做愈多,讓外國政客願意信服他們是認真、不是「玩玩下」。攬炒巴形容,關鍵在於能否將香港抗爭與外國利益連結。他說,有些議員會半信半疑,團隊只能落力說服,「不如來港親眼看看街頭情況,跟街頭抗爭者一談?這或是非常好的體驗?」去年 8 月尾英國保守黨國會議員 Bob Seely 來港、 11 月的「國際選舉監察團」,都是這樣促成的。

今年 6 月中,攬炒團隊再宣佈加入「對華政策跨國議會聯盟」─ 與 13 國議員,共同推動要求各國政府「對中國共產黨採取更強硬的立場」。攬炒巴期望加入聯盟會帶來漣漪效應,未來更容易與不同國家的議員聯絡,將支持香港的理念散播到其他國家議會,但強調聯盟未來工作暫時需要保密,下一步行動亦要視乎因港區國安法立法、變化不穩的香港情況,以至國際局勢。

訪問於 6 月中旬進行,當日國安法尚未生效,但攬炒巴也預想在惡法之下,「身處香港本地打國際線的團體、政治人物、議員、學生,無可避免會受到打壓。」他眼中,此後國際戰線就要靠世界各地的海外香港人支撐。

「英美港盟 主權在民」 中環遮打花園集會

攬炒團隊成立至今一年,有成員曾問攬炒巴,「當日唔係話做兩個禮拜㗎咩?點解之後又話做到 11 月,11 月之後到而家仲繼續喺度做緊?」他只開玩笑地回應:「哈,我都無講做到邊一年的 11 月。」

不過國際線打得愈多,攬炒巴愈意識到自己或已成為政權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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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就完咗一世?」

人在異地的「我要攬炒」 5 月初發佈錄音影片,提及有人要出一百萬「暗花」買兇殺他。片段一出,連登仔、網民紛紛留言,叫他要小心,也有人提議出錢請保鑣。

但他近月還是出事了。

攬炒巴稱,某夜獨自走過內街,察覺有身影靠近。他趕緊急步走,未走到街口,卻被幾個黑人包圍,一人從後捉住他,其他人就開始打。他形容,對方是集中打他的頭。

不久他便倒下,意識變得模糊。聞到濃濃血腥味,他只想到:「咁就完咗一世?」不知昏迷了多久醒來,攬炒巴勉強起身,第一時間拍下傷勢,並告知團隊成員,「咁起碼我真係死咗,佢哋都知咩事」。

他憶述,護士花近數小時仍未能止住後腦傷口的血。除了頭顱,他的眼睛也流血、腫起,白色恤衫則染了大片血紅。他形容,時至今日,後腦仍然腫起。

攬炒巴指這是他送往醫院後脫下的染血裇衫。他亦曾向記者提供自己頭部受傷照片以證實事件,其後基於身份保密原因刪除。(受訪者提供相片)

遇襲事件與政治有直接關係?「坦白講,我唔能排除,但亦唔能夠證明遇襲爆頭同中共有關聯。」攬炒巴說,「(這)可能係最後警告,亦可能係我天生命格比較黑仔、不幸。」

攬炒巴亦提到,有團隊成員在香港參與抗爭後失聯。他形容,該成員在群組一直活躍,絕對不會「突然斬纜」,團隊內亦有機制,要成員定期報平安,退出前要先交代。「如果佢仲安好,可以 inbox 話返畀團隊知。」不過他亦預計,情況並不樂觀。

 

「攬炒」為何物

一年前,「攬炒」僅是地道港式用語。一年後,講「攬炒」而不言中共已不可能。

「無諗過當日改嘅 account 名,會變咗成個香港都講緊嘅嘢…」攬炒巴直言感覺奇怪。「都係硬著頭皮啦。既然都發展到去呢個方向……係囉。唯有大家一齊頂住。」

今年五月上旬,國務院港澳辦在聲明中呼籲港人「拒絕被『攬炒』,選擇發展」,是繼去年九月後「攬炒派」再次得到中央「認證」。攬炒巴眼中,中共、建制派反覆遣用「攬炒」一詞,其實是偷換概念。

「其實香港人或我們抗爭者所講的攬炒,係要攬炒中共。但在對家的 narrative 入面,攬炒的對象卻變成了『所有香港人』。他們罔顧了一個現實:香港人被中共 burn 了幾十年,所以我們才要 burn 返中共咋嘛。他們專登扭曲呢樣嘢。 」

但到底如何「burn」法,攬炒巴覺得大家要搞清楚。

有說焦土派也是 burn,攬炒派也是 burn。但他強調,兩者提倡的意念並不一樣,因為攬炒多一分「置諸死地而後生」的魄力 — 他很在意這一點,因為攬炒只是手段,香港人要留有用之身,迎接黎明。

以「玉石俱焚」作為終結,並非他心目中的理想藍圖。「攬炒是一個反制的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就是要光復香港。……攬炒對象就係中共同佢嘅走狗。」

他再三強調,攬炒論主要精神就是「先破後立」。如何「立」?攬炒巴近日翻看鄺健銘去年推出的著作《港英時代》,讀到香港從十九世紀前半葉開始的發展,如何一步步建立國際性格,到後來在港英時代透過各種業務如電匯、甚至是殮葬服務「connect」全球,頗受啟發。

「書中亦提到日本學者濱下武志講的『八大腹地』理論 — 就係(香港人)有八份腹地,當中可能包括東亞、東南亞、南亞,甚至是西方。但香港人由九十年代開始,就只識得望住北方。」

他認為,這種發展模式非常不健康,也是導致香港失去國際個性的原因,因此他提倡在「立」的階段,要重拾「香港的民族性格」,具國際視野,同時曉得在國際間斡旋。

他想像如果「破」的階段成功 — 攬炒中共,共產黨決定放棄香港、甚至倒台,香港出現重大的政治變革的時候,在外、流亡的港人要帶著經濟資源,背肩香港的語言、文化、身分、歷史,重建香港。

他語帶疲憊但不失希望地說,「如果可以重拾返呢樣嘢,我相信香港有可能重新繁盛。」

英國倫敦的聲援香港反送中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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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來到之前

但是,重新繁榮以前,可以有多黑暗?訪問中,攬炒巴屢次提及或許已來臨的「黑暗時期」— 近月團隊發起眾籌,他直言是為「黑暗時期」作準備。

這次大舉眾籌 175 萬美金,即過千萬港幣。外界有聲音質疑,為何一個素人團體要如此大筆款項?攬炒巴說,眾籌至今籌到 150 萬美金,即團隊一年經費有 80 萬美金,減去眾籌網站手續費,分配在美洲、歐洲、亞太三區,再細分至每個國家,最終每一小隊可以得到的資源其實很少。 

他預期國安法立法後,香港本地國際線走入絕路,責任就落在海外香港人身上,「筆錢不只給團隊用,而是盡可能給世界各地的香港人,只要他們 propose 的活動是合理的,不是呃錢,我們可以儘量去幫」。

6 月 30 日,《港區國安法》在香港正式生效,翌日 7.1 遊行,已經有十人因國安法被捕,其中一名在電單車上插上「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旗幟的 23 歲男子,之後提堂,不准保釋。他被控「煽動他人分裂國家罪」及「恐怖活動罪」,一旦罪成,最少監禁 3 年,最多可囚終身。

此後一星期,黃店紛紛拆走文宣、「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被政府視為禁語,香港是否臨到最黑暗一刻?攬炒巴說,《國安法》壓境自然是「攬炒進度良好」,但這和他心目中的完全攬炒還有一段距離。

立場新聞圖片

「我自己心目中的路線是,靠終極攬炒、靠國際制裁,特別是美國方面的強力制裁 — 取消香港的獨立關稅區地位、無得入口精密零件等,這些做法可以削弱,甚至大幅削弱中國掌握的龐大經濟資源。」

他眼中,要打擊中共,就先要褪去香港這雙「白手套」,令大陸無法再透過香港黑箱作業,謀取暴利 — 這是攬炒派一貫的思路。網結絡人「袁爸爸」袁弓夷近來接受訪問時也說,無論香港未來變死城也好、鬼城也好,這個代價香港人也一定要付出。只有這樣,才可以打擊中共,因為這個世界沒有免費午餐。他判斷,「死城」狀態維持的時間,可能是六個月,也可能是一年。

對攬炒巴來說,這個黑暗時期又會有幾長?

他說,這先要視乎國際制裁力度,「單靠美國未必夠,絕對需要加埋英國,甚至是 Five Eyes 的國家一齊聯手,先可以用最快速度或者最強幅度去制裁,希望我們香港人受的苦難就會相對少啲。」

剩下的,就要視乎香港人「攬炒的意志有幾強」,能否在浪潮中留心、坐穩。

攬炒巴說得深刻:「其實我們只不過是將 2047 年末代香港人要單獨面對的事,推前 20 幾年,由幾代香港人一齊去承擔咋嘛。」

他續說,正是因為有幾代人的共同努力,攬炒才有生機。「香港叫做仲有剩餘價值的時候,相對多實力籌碼去攬炒中共時,可以一搏。唔好講 2047 啦,如果 2037 年先覺醒去反抗,香港對中共來說無晒價值的話,仲點樣攬炒到中共呢?」

不過,月前《國安法》立法消息一出,有關移民的討論又炸開了鍋。英國宣佈持有 BNO 港人可獲 5 年「有限居留許可」,之後可以申請定居。澳洲、美國政府亦曾稱會考慮接收港人。最終,會有多少香港人留下來一同捱過攬炒?如果沒有足夠的香港人留下來作抵禦,香港會否在攬炒期間完全失守?

民主黨擴大 BNO 權利集氣會

攬炒巴解釋,客觀來說,攬炒成功與否,和香港人選擇是否留在香港沒有直接關係。重點是當國際制裁開始的時候,香港人要如何保存實力,移民是其中一個方式。

他指向歷史上面對侵佔、瓜分不斷的波蘭及東歐多國,指香港人應該借鑑,學會保存自己的民族意識、文化。「只要香港人唔會忘記自己的文化、語言等等,咬緊牙關,始終會有『立』的種子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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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在於民氣

雖然攬炒團隊已在密鑼緊鼓為「立」的階段四處張羅,但他認為這不代表香港人可以鬆懈,單單屏息靜待黑暗降臨。

攬炒巴五月發表題為《但願從此只有重光派》的錄音短片,當中強調「議會、街頭、國際」三條戰線互為犄角,缺一不可。然而,現在因疫情、警方執法力度大增等問題,街頭運動步入沉寂。

在這個「鐵三角」的戰略模式下,如果街頭發展一直無法回復到運動前半年般如日中天的景象,打國際線的底氣會否終將耗盡?

像是去年 11 月警察攻入中大、包圍理大,成為反送中運動中引起最大國際迴響的兩役。當時美國參議院啟動「熱線」機制,加快審議《香港人權及民主法案》,其後更一致通過法案;亦有外國議員主動提出要到港視察。攬炒巴認同,遊說的進度和成效,部份與運動的激烈程度扣連,但激烈的抗爭,手足犧牲、「送頭」不是觸發國際行動的唯一方法。

去年理大圍城,示威者欲衝出重圍一幕。(立場新聞圖片)

他舉例,5 月 24 和 27 日反對國歌法的遊行,雖未再有激烈衝突和衝擊眼球的暴力畫面,取而代之的是大圍捕,但畫面仍然震撼部份美國政壇的政客。今年的六四晚會,三十年以來首次被禁,香港人在各區遍地開花悼念,同樣能引起國際關注。即使是再和理非的「和你Sing」和 6.12 一週年街頭展覽的活動都有人被捕,並佔據各份外國報章的重要版面,令世界持續看見香港情況。

「民氣唔夠,國際線都係寸步難行。」攬炒巴說。反之只要香港的民氣夠,國際戰線就繼續「有得打」。

而隨疫情和警方打壓力度,大家都認同街頭抗爭似乎暫時式微。但攬炒巴認為,香港人、動員和街頭抗爭方式會不斷進化,「我相信香港人唔會咁容易認命,唔會所有抗爭都消失晒。」

攬炒巴說,一年來的轉變,不論是團隊規模、發起的行動,以至影響社會的程度都很大,由去年 6 月 12 日去信外國政府要求取消官員護照,到之後的行動,不斷嘗試、不斷突破,一年來的工作如滾雪球,愈滾愈大。他沒有想到,連登用户名成為全香港的人都會討論的詞語,也沒想過最後會逼使到中共「狗急跳牆」,不再遮遮掩掩去「呃香港人」。

但被問到一年以來的感受,他想不到。他說,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否真的可以影響香港,「如果睇到成果後再回望,可能更有意思」。攬炒巴現時不在香港,也預想過自己要一世流亡海外,no way back,他說唯有光復香港,才能重返所愛的家鄉。 

去年說過振奮人心的「香港人未放棄的話,我哋都唔會放棄!」,攬炒巴認為,自己仍努力兌現這個承諾,「我冇諗過香港人會撐咁耐,我自己都 surprise 自己撐咗成年」,如今「黑暗時期」來臨,他只希望香港人和自己都可以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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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道相關採訪紀錄在文章刊出後全部銷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