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黃子悅,不甘心 — 身負暴動罪的等待和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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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特約記者盧斯達 攝:Oi Yan】

永遠等待

《國安法》立法前後,高風險人士在心理上,恐怕都演練過無數次自己也要入獄的噩夢。等被清算、等上庭、等坐完監、等美國,都是等待;人生大部份時間好像都是等待,《等待果陀》也是等待;如果用盡氣力世界都沒有變好,之後也是要等待。黃子悅因「理大圍城」一役而被控暴動,她說自己也在等待:

「之前都幾投入參與運動,都有想過被控暴動的一日來臨。到當日被人拉,都是很突然。當時內心馬上就跳到係咪要坐六七年監?現場防暴都是挑釁、辱罵,最後自己都無俾人打,但內心有驚過,因為身邊有朋友喺警署裡面俾人打。當日被捕,在裡面坐了三十幾個鐘。因為控方未搜集好證據、之後又有武漢肺炎,提堂也大幅推後,現在官司方面是無了期等待。」

今年 23 歲,被控暴動,判決將會如何,全是未知之數。黃子悅形容為「好像迎接死亡」;生存或是毀滅,是一個問題,被控暴動之後的時間變得更緊迫,反而推動黃子悅要做更多,去參選,念頭是如何來的?

她說:「理大中大兩役之後,見到其他人開始頹。我諗下,係咪要坐十年,而同時傳統泛民又繼續頹落去?我有想過,是否被告之後就完全潛水,做個普通人,然後等待被審判。」

梁天琦模式?不是

是否有點像梁天琦當初?背負著一條重罪向前?

她回答:「我想現在跟 2016 年不太一樣,社會氣氛不像。『魚蛋』被人告暴動的,沒有後來那麼多;當時整個社會都未跟上他們,會割席和揣測他們是鬼,抗爭者更加孤獨。現在大家思想和文化都變了,運動可說是全民參與,現時總共有 600 多人被控暴動。2016 年還有和理非勇武之分 … 所以我覺得自己不能跟梁天琦比較。」

被告暴動,有沒有人叫妳走?

她笑說:「個個都叫我走,坦白講當然都有想過 (走),但今天我還在。雖然比起很多人,犧牲都不足夠,但我自己都自問付出了很多時間,2019 年的時候,都沒有想過從政,只是希望獨立做個普通人,去做社運參與者。被控暴動之後,自己重新審視以往一直做的事情,如果要坐、或者,是否甘心,過去做的很多事情和經歷,有起有落,就這樣放棄嗎?自問都在不同崗位堅持,自問接受不到齋等,然後入去坐監,然後出來就見到香港變成中國一樣。這次是我對自己社運生涯的整理:這次我可以完全坦白地講自己、講個人主張和想法,而有機會有人認同我去實踐。這也是對自己交代吧。」

黃子悅

含糊的年代

初選結果已出爐,非傳統泛民和新人大有斬獲,黃子悅也高票勝出。不過「誰是本土派」、「甚麼是抗爭派」的定義問題,當然又出現。有網友認為黃子悅來自相對溫和光譜,因為她出身學民思潮,曾經做過大約一年發言人;到今天,她的選舉口號、素材都有「本土」二字;在初選前夕最後造勢,她也跟其他區的本土派合體宣傳,和應「讓本土成為主流」的口號。

這個轉變過程,又是一個複雜而私密的成長史。

她這樣解釋:「中四的時候我加入學民思潮反國教。小時從沒想過,這個年紀可以表達社會意見,學民是一個榜樣,告訴大家年輕可以有意見有想法。當時沒有想政治路線,加入就是看自己怎樣可以『幫手』。對宏觀大政治沒有太深認知。國教之後,學民開始關注政改議程,我比較關注普教中,所以有份搞『普教中學生關注組』。當時組織比較小,比較有自發性和參與。13 年左右,當時社會還是很『大中華』,那時我寫過一篇文反普教中,有個社運朋友看完,氣得鬧我。那個年代,反對普教中已經大逆不道。」

「14 年之後,開始有本土與泛民之爭。學民一開始是因為議題而成立,並不是從光譜裡出來,成員有各種光譜。當時我做發言人,對政治的看法誠言比較淺白,沒有太多激進與否、本土與否的考慮。對於核心成員的立場,發言人也是決策權有限。有段時期自己有點淡出,對自己身份有點迷惘:是想幫這個地方做一些事?但好像又沒甚麼做到,又不知道想走怎樣的路線。之後就想停一停,反思自己。」

「因為加入組織,不停做事,就沒有心神思考。我一直在學民做事情,但不肯定是否自己真心想做。學民被批評,有公關災難,但很多事情我都回應不到,因為當時很多事我都決策不到,也解釋不到。傘後社會環境很無力,是一個低潮。黃之鋒去了搞新政黨,之後,我就做教育實驗學社,但當時都是責任感,多於是自己真正的慾求。」

她表示,當學民發言人那時,是一段頗長的低潮時期。「因為承擔了職位,就不能講太多個人的東西,要考慮整個團隊,亦要面對公眾的批判和壓力。傘後也是社運低潮。現在大家會灰會累,但始終知道有很多同路人。」

「你可以說中國人很無辜,但 …」

何時開始對宏觀政治問題開始有想法?

「是自從學民停運之後,16 年之後。一來是因為社會氣氛開始轉變,外面開始有思潮,有本土、和港獨,加上自己是自由身,顧忌會少一點。做學民發言人時,經常要即時反應,沒有時間消化;自由身可以跟返自己節奏,就慢慢了解自己的政治光譜。」

「自問我都強調本土意識,當初反普教中,因為覺得這是對一個中學生最切身的文化侵略。用了普通話,用了那個語境,你就會融入中國大陸的文化。我 97 年出世,學校對中國人身份的灌輸不算強烈。家人有談過六四。自己在網絡上接收很多東西。之後看到有人反水貨客,有中港融合的政策。我有想保存的文化和價值,所以認同必須要中港區隔,兩地現在變了你死我亡的情況,沒有中間路線的存在,中共從來沒有想過給你一國兩制,都是溫水煮蛙,香港將來就會變成中國大陸這樣。公民黨和民主黨可能還在想做溫和反對派,但中國不會有溫和反對派。」

我們經常聽到外國政客和本地上一代說,要分開中共和中國人,是中共壞,不要厭惡中國人。今年 22 歲的黃子悅怎麼想?

「實際上好難分得開。共產黨在政策、思想上、文化上,都非常嚴重地影響中國人,理論上你可以說中國人很無辜,但實際上中國人就是受到黨的文化控制。只能說中國人的命運很悲哀。涂謹申會在初選論壇上繼續強調他是中國人,但我個人來說,有意識以來,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也沒有這種感覺。一開頭參與社運,的確跟身份認同沒有直接關係,只是覺得政權做得很差,希望改變它的政策。不過後來就慢慢察覺到身份問題。」

有人說過,三十歲前不相信共產主義,是沒夢想;三十歲後還相信共產主義,叫不切實際。反對運動,沒有理想主義是不行的;但理想主義者,也經常被批評錯置了強弱身位,在香港就變相縱容中國人 / 中共。

她認為:「反對不公義,的確是有理想主義;但如果你要包容中國人,包容他們改變我們的文化和秩序,其實也是犧牲了我們香港人,也不是真正公義。年紀越輕,對中國的歸屬感越少。經歷過上年運動,對香港的歸屬感都會加強。不一定是我憎恨中國人,才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只是因為我生於斯長於斯,就自豪為香港人,如此而已。」

黃子悅

傳統泛民幻想香港還是自由民主社會

聽過初選新西論壇,雖然大家表現都有點拘謹,但黃子悅竟然跟公民黨郭家麒吵起來,清算傳統泛民妥協成性、投票立場飄忽。大概黃子悅也沒大家想得那麼「溫和」。對傳統泛民的意見,又是何時萌生?

「自己做學民發言人的時候,已經意識到泛民的問題,但礙於身份不能公開說太多。泛民的問題,就是不願面對現實,只想繼續延續殖民時期的菁英議程、圍威喂、去做政策。這一套,要有民主政制才行的,如果沒有,民主議程是沒用的。有人說,不如修補返一國兩制,但如果中國有心改好,就不會實施《國安法》。對於這種 (妥協) 想法,我就不知道他們是真心咁諗,還是策略性口是心非?」

所以妳一旦有幸當選,會怎樣用這個位置?有人問,究竟我們可以妥協到甚麼程度?

「我不會妥協,我不會追求小修小補。過去傳統泛民都是一直做,當刻它 (中共) 可以給你一點著數,但之後都會收回,仲攞凸你,變了贏粒糖,輸間廠。現在香港就變成這樣。你要處理一個問題,就是中共本質上值得相信與否,不能一廂情願,要看歷史,看中共的往績如何。」

「議會已經失效,議會和選舉都是整個運動的其中一場戰鬥。不能妄想『用民主換民生』。現在議會的公信力還有,所以國際和中共都會利用它,中共才會打擊去選舉的民主人士。不過選舉仍然對香港有一定影響力,我們就要利用它。我們要透過這個渠道,令市民明白現時已經沒有開明專制,而是完全的獨裁統治。當然也要夾實泛民,因為傳統泛民在議會裡的言行,令大家錯覺認為香港有一國兩制、有部份民主,現實明顯不是如此。」

《國安法》立法之後,她像其他人一樣,沒有退選,繼續衝下去。

「《國安法》後,都有想過是否要繼續做,我的反省,在被人告暴動的時候已經有,明白到打壓和清算一定不是只針對『極少數人』,《國安法》來到只是具體讓我們知道實情。我想自己反省的地方,是之前還會幻想選入議會,做到 35+ 如何如何;但新規則下,議員如果被定罪,也肯定會失去議席。自己也沒期望入到去可以議政。所有以香港人優先的政策,在這個政權下都不會通過,或者可能要你放棄自己的訴求。我問自己是否要行妥協的路線,但泛民也做了很多年,結果是民主沒有,民生也不見得有。我明白泛民在 97 年前後,會相信中共,或者無可奈何接受,雖然不合理,但自己也理解;但人要進步,如果到了 2020 年,還要繼續以前那套,他們就等於犧牲了一代人的未來。」

以妳觀察,傳統泛民還是發一國兩制的夢嗎?

「我觀察他們的發言,很多傳統泛民還沒有放棄這一套。問題是他們仍然幻想自己活在一個自由民主社會。」

黃子悅關注性別平權議程,她也親身參與示威而被控暴動。在她看來,反送中運動有性別維度嗎?有一個性別獨大嗎?有前線獨大嗎?

「我覺得在反送中運動,因為警察,大家見到有性暴力,而男性都是受害者,打開了不同維度的討論,令大家看到一些弱勢群體。我覺得不是女權,而是要平權,是所有人在某一些位置面對壓迫的情況。當然不公平的情況,不會一夕改變,有不完美的時候,大家都共同感受到壓迫,會比較容易理解對方受難的處境。大家會問,光復香港之後希望那個香港是如何,除了政制要進步,文化思想上,慢慢走向平等和包容是重要。不過我亦強調,包容不是包容全世界,而是『在香港人 context 下的包容』,不能把包容推向無界限和全世界。」

黃子悅

「比起坐監,語言攻擊就不算甚麼了」

控罪在身,即使勝選都未必能夠享受勝果,有點像自殺式參選?她答:「依家洗濕左頭,算是一隻爛頭卒。不過經歷過最極端的處境,就會有一些事情放得開,就會看清一些東西,或至少看清自己,就會得到力量。我們參選,不是單純為了議席,議會不是終極,是這場抗爭之中一定會經歷的東西。我們想找個機會破局,想扭轉香港繼續行禮如儀、想改變重複過去的那種宿命。」

很多年前黃子悅有份開一個記者會,但在會上因為「衣著問題」引起一陣網絡討論;好像總是擺脫不了這種輿論模式,會否泄氣?

「政治好黑暗,都係真,會自己人鬥自己人,會有是非,過去很多年我都經歷。這一刻我去參選,我很清楚自己會面對這些,但為了去扭轉宿命和表達自己,都是值得的。你攻擊我又點,反正我都好可能坐監,比起坐監,語言攻擊就不算甚麼了。」

接下來要做甚麼?不等待果陀之後,跟住去邊?

「企出來,俾一些希望、方向大家,企出來可能面對風險,但要令人覺得,有人跟自己同行。和理非都好,越多人出來,其實大家的危險就減少。雖然沒有打包單一定會成功,但人數多,佢地清算都耐D。」

黃子悅和張可森狙擊傳統泛民,可以說是兩個世代終於在擂台上較勁,清算過去的帳。以前有「民主回歸」,進步青年是反對英殖、支持回歸,今天很多人懂得問,當時為何這樣?

對於上一個世代,黃子悅說:「他們當時當刻的決定,可能有一定合理性,但如果你有跟隨時勢改變,我覺得是可以的,但如果你繼續延續下去,我就很難同意。」

她直接把這句話說出來:「郭家麒應該退落黎啦,仲同我講法治未死。對我來說,香港何時有過法治?現時沒有被《公安法》打擊,只是政權施捨我們,反正非法集結或者暴動定義都很闊;依家連 JR 《國安法》都做唔到,點樣救個法治?」

不甘心

老實說,聽到豪情壯語,雖然很爽,但總是有些 PTSD (創傷後症候群)。上一次梁天琦豪言三分天下,之後就發生了很多天氣不似預期的事。泛民也許不夠進步,不過他們是專業生存者。作為新人,怎樣應付 DQ 和確認書?

她說:「我認為贏到初選的候選人,應該有共識,如果你是想增加北京的政治成本,一係大家都簽,一係大家都唔簽,要一致。雖然講到底,DQ 與否跟確認書未必完全相關,況且有些人是原則上不反對《國安法》,可以有數傾,大家都心中有數。無法確保民意授權可以完全反映,現在犯《國安法》都已經會被剝奪議席;上一屆有人簽了 (確認書) 但最終被 DQ,有人簽了最後又有得入閘,所以確認書也許不是最重要的了。」

雖然黃子悅講到明希望郭家麒退下來,但新界西初選後會出六隊,郭家麒還是拿到最後一名。不知道要說是政壇加速主義飲恨,還是善頌善禱說句皆大歡喜。20 出頭的新一代,想要破繭而出,但沒人知道自我孵化的速度,能否追得上時勢改變。看來也是會做到最後一刻,因為都是一句不甘心。

總有香港人說:「算了,我們走吧!」

抗爭者總是回答:「我們不能。」

總有香港人反問:「為什麼不能?」

抗爭者總是回答:「我們還在等待果陀。」

黃子悅

(2020 立法會選舉參選人名單見《立場新聞》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