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今夜維園光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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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只是以個人名義宣布 6 月 4 日晚在維園出現,便於 6 月 4 日早上被捕,其後她在警署宣布以禁食方式紀念六四,下午警察將維園硬地足球場、籃球場,中央草地和緩跑徑圍封。此前政權以「消息人士」透過傳媒向市民作出恫嚇,6 月 4 日晚穿黑衣手持蠟燭者會被檢控,一經定罪,最高刑罰監禁五年。這個恫嚇真讓人既憤怒又納悶,現在香港已淪落至連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都要被管的法西斯社會嗎?蠟燭又是什麼非法工具?那個前民主派的行政會議成員湯家驊高聲附和黑衣蠟燭「違法」說,殊不知被人將其以往在維園穿黑衣手持蠟燭的照片放到網上,真的自取其辱。另一前民主派的勞福局局長羅致光,以往亦是六四維園常客,被問到如何看今年政權禁止維園悼念活動,只能辯稱自己參與的是合法活動,盡現窩囊蒼白。

事實上,很多權力中人,包括前特首、前立法會主席、官員,他/她們於六四時都曾展現良知,譴責北京政權屠殺,他/她們發出這些聲明時,都以「愛國者」自居,但後來有的很快,有的較慢,都相繼打倒昨日的我。不過,有心人豈會放過,每逢六四就會將他/她們當年的良心話於網上再次提起,今年更多了一些積極迎合北京,重判抗爭者和民主派的法官們於六四時的「良心展現」。這些人是否還有良心爭扎,還是以「國家至上」來安慰自己?那些當年沒有展現良心的現當權者是否十分慶幸?原來當年的良知是瘡疤。這些權力中人當年是如何看待中國民運、八九六四?是因為他/她們當年是殖民地官員,即使心有所感依然不敢表達個人情感,還是悄悄站在遊行隊伍當中,或坐在馬場一角,聆聽「民主歌聲獻中華」以及譴責屠城的悲憤聲音?學生時代曾率團到訪北京的特首林鄭月娥,八九六四時還是殖民地政務官的她,未知有否被「中國心」所觸動?

無論如何,對政權來說,不論中港,六四是瘡疤,是中共政權不斷統一口徑,依然不讓民間提起的禁忌,這種禁忌終於延伸至香港。以「國家」的名義,以「國安法」的重槌,利用七千警力欲「粉碎」這個近年被某些本土派批評為「大中華膠」,對中國「痴心妄想」,與香港無關的行禮如儀場合。但如何批評也好,如何用公權力輾壓也好,悼念/記憶六四已經成了幾個世代香港人的「集體意識」(灰記從不介意是否有傳承,每一代人盡了自己的本份就是了)。套用時下當權者不斷重複的「愛國愛港」口號,八九六四令港人將「愛國愛港」的情懷發揮得最「極致」。

灰記是這種「愛國愛港」情懷的眾多見證者之一。由胡耀邦逝世當日,十數市民自發在中環天星碼頭,以標語形式表達對中共政權的種種看法,對大陸社會的關懷,到 5 月 4 日晚二千市民中環遮打花園集會,以紀念五四的形式聲援北京學生,當中很多是穿西裝的中環上班族,大家還高唱《國際歌》和《義勇軍進行曲》,歌聲與資本/殖民主義中心地帶,高聳的財團大廈顯得格格不入。當時的灰記還不明白,混雜、矛盾、衝突本來就是這塊歷史偶然下的殖民地的「根本性質」。

整個 5 月,香港人沉浸於北京學運/中國民運的任何訊息中,平時只談賺錢、賣買樓宇、吃喝玩樂的場合,多了很多對學運領袖的討論,王丹、吾爾開希、柴玲……成了家傳戶曉的名字,平時看不起「內地同胞」的香港人,對學生絕食寄以無限同情,對北京市民持續有序的聲援由衷的感動。香港人,無論在本地旁觀,或親身在中國感受過跌跌盪盪的 80 年代「改革開放」,此刻多少都幻想中共改革派和學生能良性互動,讓中國逐步朝向「現代文明」發展。很多人都說過,此時香港人的「愛國心」前所未有的澎湃,5 月下旬成立的支聯會,全名為「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無論「左中右」都認同和全力聲援這個愛國民主運動。同時,一個講求民主、文明的中國才能保障香港真正自治,以及即使中國大陸如何動盪,也祈盼香港能「平安無事」,卻又是很多香港人真實的想法,因為《中英聯合聲明》已簽署,香港已進入後過渡期,很快主權歸中國,香港人不再有英國人「保護」。所謂「愛國愛港」,其實也是從香港本位出發,不用現在某些本土派及其理論導師去加持。

「很快就不再有英國人『保護』」這句話可能很多人都聽過,但灰記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在北京聽到一席話時的「震動」,灰記在北京戒嚴前後短暫逗留協助採訪,於天安門廣場附近就聽到一名不知身份的男士,以帶北京腔的普通話對著包括灰記的幾個正在錄影拍照的香港人說,「現在你們有英國人『保護』,九七後英國人走了,你們再沒有那麼 XX」。XX 那兩個字因年代久遠,實在記不起,但印象中,好像是類似「神氣」,或「特殊」的意思。這位男士是否看不慣那時香港人在中國所受的「特殊待遇」,不得而知,但他的說話卻點出香港人身份的「脆弱性」,的確,沒有英國人的「保護」,香港人什麼也不是(李卓人於「六四」後在北京被捕,然後迅速獲釋是一例),這是如灰記這類反殖分子也不得不承認。儘管英國偶而會「保護」香港人,但絕不會把香港人視作「自己人」,那名北京男士也視我們這群香港人為異類,沒有英國人「保護」便什麼也不是的異類。

或許是這樣的認知,香港人對八九民運投以極大的熱情,出錢出力搖旗吶喊,親身到北京打氣,固然為了表達「同胞」之情,以擺脫香港人什麼也不是的「詛咒」,更「深層」的想法是希望中國朝著文明、講人權、講道理的方向發展,才是香港較有效的「保護罩」,才是民主自治的根本保障。

正因如此,當李鵬於 5 月 20 日殺氣騰騰地宣布北京戒嚴,被視為改革派代表的趙紫陽到天安門廣場作最後一次公開露面,向學生話別一刻,香港人深受打擊,此後多次百萬人遊行和在跑馬地馬場舉行大規模集會,都是極盡人事,希望中國的局勢不要朝最壞方向發展,甚至仍有人幻想有轉機。因此,當港人獲知 6 月 3 晚軍隊終於入城鎮壓,6 月 4 日凌晨竟夜天安門廣場附近長安街槍聲不絕,死傷枕藉時,悲憤、絕望、恐懼……不一而足。這些心情絕對可以理解,想不到「改革開放」了近十年,中共的殘暴性質不改,用軍隊屠殺人民。這其實不需要「同胞」之情,任何有正義感的人都會表達義憤,這是為何日後每年支聯會於維園舉行的「六四」燭光晚會,在眾多的香港華人中夾雜不少外籍人士的原因,畢竟香港是一個國際城市(至少曾經是)。而不少香港人堅持每年到維園,也是自覺最低限度的付出:定期向那些當年在前面擋子彈的「同胞」、勇者表達哀傷和敬意。

因組織及參與去年 10 月 1 日遊行而被囚的支聯會副主席何俊仁曾在受訪時說過,很多與他同一代的人都認為,我們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因為歷史的偶然,因緣際會下享有自由,可以獲取很多知識和資訊,能明辯是非,並且仍然有多少能量去做一些事,甚至有段時期保護了很多大陸來的知識份子,保護了(兩蔣時代)很多台灣來的異見人士。六四,全中國(暫時不計台灣)只有這地方可以講良心話,向權力說不,在這情況下,對這個苦難的民族,我們是否要盡一些責任呢?灰記不是「大中華膠」,沒有如仁哥的民族情懷,但倒十分認同仁哥的講法,香港人與大陸人共同面對一個專制政體,他們在一制的前沿,香港也正邁向一制,單是基於這個認識,堅持六四記憶、悼念死難者,以至關注/聲援大陸抗爭/異議者,便是應有之義,不需再附加什麼本土意義,更何況大陸有不少抗爭/異議者明知會受逼害,依然義無反顧的表態支持香港的自由,例如不少在網上發照片支持雨傘運動者被拘押以至被判刑,最重判四年!

而香港曾經作為不單只中國,可能是亞洲最自由的地方,除了資本財團的自由掠奪,也有不同非政府組織設立總部和辦事處,關注國際上諸如人權、勞權、女權以至環保等議題。另一同樣因去年 10 月 1 日遊行而被囚的支聯會主席李卓人,他有份創立的職工盟,當中的屬會包括外籍家務助理組織,為在港工作的外傭發聲,這些組織亦與國際的外傭組織有聯繫,相互支持、交流。而年前在港的印尼傭工組織更與一些團體發起遊行,抗議以色列空襲加沙,殺害巴勒斯坦平民。事實上熱愛中國的李卓人,也是工運活躍份子,關注本地,中國內地以至亞洲/國際工運;何俊仁也曾聯同日本的律師和學者,為中國與韓國仍在世的慰安婦,狀告日本政府。這本來就是香港人應有的開放視野,由凝視中國內地到放眼國際,為公義發聲。現在大家憂心衷衷快將失去的,難道不就是這個開放包容,由「大中華膠」、香港本土主義者,以至國際主義者都能「和而不同」的自由香港嗎?

但願不管今夜維園光景如何,不管明天要面對怎樣的局勢,由六四燭光所折射出的那個自由香港,至少活在「一小撮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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