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無視的躁動 — 寧願沒發生的中大畢業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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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Jenna Chow】

有人說不如把 2020 年 cancel,反正什麼都 cancel 了。對學生來說,尤其是高材生來說,沒有畢業典禮真是非常「揼心口」的事,苦讀多時,以為終於可以上台「講兩句奮鬥史」、post 靚相上 IG 呃 like,令大腦產生 oxytocin,開心一下,不料一個「武肺」就把本來簡單的願望粉碎。

我不是想特別安慰 2020 的畢業班同學,只是從我 2019 年參加中大畢業禮的經驗,我發現大學畢業禮真的是有「沒有發生比發生好」的情況。

在 2019 年 11 月的中大畢業典禮,有一位內地學生在烽火台揮刀指嚇本地同學贈慶; 政局令我們都不得不在奏國歌時背向主禮台; 有些同學也不得不「犧牲」可能是自己目前人生中,最期待、最有義意的日子,以汗水(女同學更是默默承受著溶妝的風險和不悅感!Salute!)、腳步和蒙著了的臉向社會、政權吶喊。

不,他們說我們是充滿希望的青年,也應該「知足、感恩」。至少我們的畢業典禮是舉行了,而且中大校園後來也沒有被全面摧殘,還增設更多(大概是中國製)的鐵欄,「十分安全」。雖然那個內地生刀手被撤控不留案底,但「幸好」法律沒有追遡期,否則我們幾乎全體的畢業生已被國歌法、國安法拘捕了。

雖然重視,但那時的我並沒有十分期待畢業禮。說來也自覺幼稚,壓倒性的感受是煩厭 — 拿著畢業袍很煩,想到要交還的手續就覺得更煩……不過,在百萬大道舉行的典禮,在段崇智校長發表了演講後便提早結束了,原因(大概)是校方認為在後排和平示威的同學威脅到他們,令場地不安全。雖然無奈,但「正面一點」,沒有人要忍耐後續沉悶的學位頒受儀式。

公道一點,那天的段校長沒有令我反感、煩厭。如果所謂「段狗」和「段爸」分別是光譜的兩極,他當天的演說內容是傾於後者。可以感受到他已經盡力把希望和能夠傳遞的訊息都說了出來。(另見區家麟〈畢業禮上,段崇智爆肚一番話〉)

作為(自稱)世界一流的大學,不是要你從地府請 Steve Jobs 來演說,但至少不是一個消委會 standard 簡報吧。很難說服我,這個社會的當權者是重視我們這班年輕人。

所以,如果我沒有出席後來的逸夫書院畢業禮,我是絕對不會說出「寧願畢業禮沒有發生」這種偏激的悔氣說話。

我出席逸夫書院畢業禮後的感覺是噁心。

沒錯,是噁心。我很在意自己寫的東西會否令人難堪,而且我是非常感激透過書院,在這四年間獲得的一切。但我再三回想確認,似終認為這就是當時誠實的感覺。

可能是在 Year 2 傍聽過書院通識選修課,蔡子強老師的「Great People Great Speech」的原故,我對書院畢業演講有一定合理期待。而且當時社會運動持續,在這個本質和平、莊嚴的場合,理應是社會的大人(書院/校方)向社會的年青人(有些人眼中的暴徒/大學生)打開某種對話,適度回應他們的好時機。但偏偏院方、院長陳志輝教授就請來消費者委員會總幹事黃鳳嫺女士來演講。我對黃女士的認識有限,她似乎也是個親切的人,對她沒什麼意見,而且消費者委員的工作對社會更是百利而無一害,但她實在不應在那個時空說給我們演講這些。

大意如下:

「各位同學,你們畢業之後可能會在社會做不同的事,但你們之間都有一個共通的身分,你知道是什麼嗎?」

「無錯,就是你們都一定是消費者!」

接下來的 45 分鐘還是一小時,她就是在給我們解釋消委會的工作和如何做一個精明的消費者。

我愈聽愈憤怒。她到底知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本科畢業禮嗎?她明白一個畢業禮對大學生的意義嗎?她到底有多了解中大校史?她知道中大有個叫女工合作社的地方?中大學生會對資本主義忌諱的文化?她知道我們在一畢業後的暑假經歷了甚麼,又要面對著怎樣的前路?她是活在另一個時空的嗎?我記得當時我和身邊不認識的同學,都私語起來,我們的心裡都分享著同一種躁動。

如果她是在我們的書院週會推廣消委會的工作應該會是個成功的演講。但這是我們在「自由之夏」後的大學畢業禮啊!你們這些大人給我們的回應就是「乖乖地做一個精明的消費者,努力工作,直到收成期」嗎?

是我想太多,超譯了嗎?但我是非常認真的。

這是你們在選嘉賓和準備時的「無心之失」,還是你們在嘲弄我們?你們想要告訴我們,無論我們再努力爭取,再有多少同伴被捕、流血,甚至失去生命,我們都只能當一隻「經濟動物」嗎?

你們是教育工作者,更是過來人,不是不知道如果一個社會的年輕人只安於「搵食至上」,而忽略,甚至放棄其他重要的價值,將會是那個社會極大的不幸?這不就是你們日日掛在嘴邊的「亂局」的遠因嗎?

大人們,你們明白我們有多失望、憤怒、沮喪和難堪嗎?

我坐在台下只覺得噁心。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事實記錄。希望她不要覺得我在惡意針對她。

後來,一位女教授拒絕宣讀一位蒙面戴頭盔,以示威者裝束上台的畢業生的名字。台下學生發現,大叫「做咩唔讀佢個名」/「唔識讀啊?」 有相信是認識該畢業生的同學,在台下補叫他的名字,眾人歡呼。這是整場畢業禮最溫暖的時刻。可惜,這位女教授又拒絕宣讀另一蒙面戴眼罩的女同學的名字。

「五大訴求 缺一不可」

「解散警隊 刻不容緩」

「沒有暴徒 只有暴政」

「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

“Fight for freedom Stand with Hong Kong”

「香港人 反抗」

其實整個宣讀畢業生名字的儀式,不乏畢業生在台上大叫以上口號,更多人在台下和應。每當有戴口罩/舉著文宣的畢業生在台上,掌聲更是格外熱烈。這就是我們這班 97 回歸 BB 們的大學畢業禮。

但,如果這個畢業禮是為了告訴我們,只要是以國家之名,持刀企圖傷人是沒有問題; 如果這個畢業禮是為了告訴我們,只要和國家政權作對,無論理想有多純粹真心,都會被無視滅聲; 如果這個畢業禮是為了告訴我們,進入社會就只能當一隻安份守己的經濟動物……

那麼,我寧願沒有畢業禮,我寧願不要畢業。

今天的中大火車站位置是保安和門閘。

後記:

這篇有關畢業禮的文章已經放在心裏多時,不吐不快。但這不只是為了排解自己的壓抑而寫的,因為某種意義上,我(們)很幸運,享受了大學四年的自由時光,捱過了那個夏天。好些年輕生命,等不到畢業這天,就算沒有被消失,都可能身心受創,不是官司纏身,就是與死神搏鬥然後死去。

不過我們是不會把沒法露出臉孔和死去的同伴的名字忘掉。因為我們和他們不同,香港不只是一個為自己投機謀利的地方,這個世界也不是投機謀利的場所。香港是我們的家。沒有人會忘記自己的所愛的家人,那怕他們不在身邊,或者被迫斷絕往來。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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