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約記者 盧斯達;攝/Fred Cheung】
趙柱幫今年 28 歲,現任沙田博康選區議員,已經是連任了一次的區議員。很多人是在 2019 年第一次走上街頭、第一次跟警察周旋、第一次參加選舉。趙柱幫的第一次是在雨傘運動之後。中七畢業後,去了一個社福機構工作,幫助青少年為主,政府合約,月薪 $8,000;做了兩年,接受了雨傘的洗禮。第二份工,上勞工處搵,發現區議員丘文俊正在請議員助理,月薪微升,有 $9,500。
他說,當時心態很簡單,因為聽到雨傘失敗後「傘落社區」的概念,他真的去了落區,他說:「學下點做地區工作。自己條屋邨都是民主派區議員,就想睇下點做。」趙柱幫尊稱丘文俊「師傅」。
趙柱幫
人情、是非、政圈
外人以為區政就是單純民生;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年輕人同樣會被捲入。
丘文俊當時是新民主同盟成員,也推薦了趙柱幫入黨。那是一個雨傘之後的路線重整 / 鬥爭期。後來的「遊行入紙師」劉頴匡因為中大學生會應否退出學聯一事,離開了新同盟。黨本來要打的沙田博康選區就空了出來,趙柱幫就在推薦下頂替,於 2015 年成為博康選區的社區主任,距離當年選舉只有不夠一年。
「博康一直是建制派區議員,對手是新民黨的陳國添,已經做了二十年。」他說。
當時其他人都不看好他。趙柱幫回憶的時候都有點笑意:「當時范國威都極力反對我入黨,覺得我遲。他當面同我講,其實在選舉裡沒甚麼勝算,會浪費資源。」後來對決建制派,趙柱幫以新人姿態,險勝對手 200 多票。
他說,在沙角、乙明、博康三條屋邨,前民主黨鄭家富幫了他很多,親身來拉票幫手、一齊影宣傳品。「鄭的支持者多過范國威很多。」他說。
這份恩情卻埋下了後來的恩怨。2016 年立法會選舉,趙柱幫未知會新同盟的執委會,協助鄭家富助選,被指影響范國威的勝算,大家一齊被革除會籍。
趙柱幫說:「丘文俊和范國威關係一般,我從入黨到正式退黨,其實跟范國威說話都可能不夠五次。第一次,就是他不支持我入黨,覺得浪費資源,無得贏;第二次可能是我贏了之後,他恭喜我。」
大家是一個黨,但關係似乎十分疏離。
「(在黨裡) 都覺得被排擠,參與度也不大。范國威選立法會的時候,也沒有找他們支持他,連海報都不分給我們派。」既然如此,為何不退黨?「因為當時新同盟也有派人去選區議會超區議席,我們作為區議員就支持黨的候選人,所以後來處理得不好……鄭家富確實幫了我很多,如果是今時今日,我會先退黨再去幫他,符合政治倫理。無論跟范國威關係多一般,我應該釐清返,要承認錯誤。」
2015 年區議會選舉後,趙柱幫、丘文俊、陳兆陽(圖片來源:丘文俊 facebook)
「曾經我都好泛民」
後雨傘年代的「傘兵」,和 2019 年「後反送中」的區議員,似乎有著不一樣的氣質。
趙柱幫坦承:「由 15 年當選到反送中之前,都覺得自己『好泛民』。目標只是做好民生工作,做好地區先,我們都是盡量維繫自己支持者,比較少談大政治,很現實。64、71 大時大節當然會去,但平時好少講政治。我都屬於安穩型的。做區議員,當年月薪可能有 3 萬幾。我們都經常說,夠心機、夠勤力,做 8 年、12 年、16 年議員,其實都可以。跟一般年青人一樣,我都會想有份穩定工作,規劃下結婚生仔。反送中之前,我們也只是說輸少當贏,守住社區就算。不只自己,很多區議員都很保守。」
當時民主派區議員佔全體不夠 1/4。
「泛民經常被批評保守、怕事、驚死,政治敏感議題都不敢說。為了議席,為了生計,做事就住就住,我自己都有深刻印象。反送中之前的示威現場,你較難見到那區區議員會走出來幫手。所以我都完全理解年青人痛恨泛民,因為我以前也是這樣(保守)。」
「到 19 年變天,本來民主派有 90 多席,現在變 300 多席,多了很多生力軍,是很好的事。我也走得前了,在示威現場也要幫手。反送中期間,議辦幫手,也有參與沙田區或其他地方的遊行。」在 2015 那個年代,作為新人去選區議會,如果跟泛民競爭就會惹來「鎅票」指控,那時趙柱幫也是泛民,所以幸而沒事,但他現在對政黨政治的看法幾乎完全改變。
趙柱幫(圖片來源:趙柱幫個人 facebook)
他說:「對區議員來說,大政黨那一套政治模式,現在是否還合適呢?為何要加入將被淘汰的政黨?以前就說是因為要去選,要資源等等,但 19 年區議會選舉,很多人都沒有政黨,素人都選贏。今時今日是否要入政黨才是民主派呢?你要做的是靠自己的理念和行動吸引人民,是言行和理念才決定我們是否民主派。大組織也有優勢,例如 71 遊行,會籌到錢,大部份年輕人加入大黨可能都是因為資源,但通常都是改變不到組織,但又繼續被動地留下來,不如退黨保平安。我們的區議員(沙田區政)一直都沒有政黨資源。是否還需要資源落社區做蛇齋餅糭呢?其實更重要是花更多時間心機去做,去處理個案投訴,這些不是政黨資源可以替代,而是看自己個人有沒有付出額外時間心機。」
到了現在,趙柱幫似乎不只不是保守的區佬,連 12 港人的話題也不忌諱。中國和特區政府越不想說,他們越說。
政權不會出糧給你日日反對他
對於現在泛民接受完委任之後終於總辭,趙柱幫對政黨和立法會也不樂觀。
「立法會現在已經崩壞,他們都總辭了,政黨的影響力當然也更少,除了吸金力。港區國安法之下,公民黨重點被 DQ,等於滅黨,已經很難說有政治力量。民主黨……我都不想批評,許智峯的街頭表現都是很值得欣賞,但投票模糊、缺席等等……可能都是組織影響人多一點。」
「政黨式微,是因為離地。」他這樣診斷。
梁家傑近月回應網民對泛民總辭冷嘲熱諷,報道引述他說道:「有花生友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大家點會早知今日係咁,我就當你巴閉,你睇通晒,但呢啲(民主派議員)都係同路人,我當你係神算,但你點知中共會衰到咁?就算我們兩個月前一齊劈炮又點呢?你槍口應該對外,唔係打隔離。你咁叻諗到有咩可以做,咁你做吖,唔好講嘢啦。你講咗當做咗有咩意思,爭取一時滿足感同快感係冇意思。」
趙柱幫笑說:「最近梁家傑講的東西,有義工都覺得離譜,他那些是晦氣說話……政黨式微,是因為他們跟現今社會、跟年輕人完全分割得太緊要,失去同情都是咎由自取。假設明年有立法會選舉,就算他們不被 DQ、入到閘,他們都會失去很多票源。抗爭派、本土派、眾志系會越來越受歡迎。從政就要接受批評,若果擺出不可一世的樣子,遲早市民都會淘汰你。當年我都支持楊岳橋,所以我真是有資格而且要批評他。當時梁天琦和楊岳橋兩個,表現都很好,但確實是兩條路線的對決。放手一搏還是維持現狀?我都聽過改革泛民的承諾,最後有沒有實現呢?」
梁家傑、楊岳橋、余若薇
趙柱幫認為運動未死,只是低潮,但不只對政黨和立法會不感樂觀,甚至表示對區議會還能做多久,都很懷疑。
「他們準備向區議會開刀,你看李軒朗和王百羽。」政府這一年來,是否相當不肯與區議會合作?他說是:「就看沙田區議會,官員離場、唔答、諸多阻礙,都是家常便飯。我們本來開會的地方,叫做『沙田區議會會議室』,民政處竟然改名做『沙田民政處會議室』,我們開會個場都冇埋,因為區議會開會,要問民政處拿場地的。例如效忠、宣誓條例,林鄭都打開口牌,說明年研究修改條例,最終都是想賦權選舉主任隨意 DQ 人。去年知道我們區議會大勝那一刻,我就跟身邊的人說,如果我們能夠完成這一屆任期,已經非常幸運。你永遠不知自己何時被捕、被 DQ、政權對區議員的打壓有多快。立法會完成清除之後,自然就打(區議會),為何政權會出糧給你 300 多個區議員日日反對他?」
街坊有時會問趙柱幫:「依家政府打壓咁大力,仲有冇下一屆?點算?」
他這樣回答:「我會想,先打算今屆怎樣做吧,其實都不用妄想有下一屆。我自己對議會生涯不樂觀。之前我也主張泛民總辭,我想回應一些反駁,因為我們反對接受人大委任,所以自己都有準備區議會可能被廢除。現階段民主派主導 17 區區議會,我們又是完全民選出來,我們當然不會自己總辭啦;但區議會被廢除也有可能。因為我做多一屆,所以比較悲觀。關於如何透過區議會改變社會,我不想撥冷水,但其實是做不到。被捕支援、議辦支援,都會繼續做;例如很卑微的去公務探訪手足,懲教處最近就用疫情為由阻止公務探訪。現在他們的新做法是,在囚者不住在沙田,沙田區議員就被阻止。區議會無權的確是現實,因為它是諮詢架構。立法會尚且做不到甚麼,區議會就更難說。」
雖然現實悲涼,但趙表示,至少他自己對自己說要撐下去。
「19 年之後,我走前了,多了表態,是因為上年看見很多年青人、大學生,出到去示威遊行,他跟我做的事可能差不多,但他不幸被捕,坐監,他的人生就完全改變了,這件事沒有個人得益的。我被捕過兩次,但現在都叫做自由身,相比起來,我們作為從政者,有市民關注,有知名度,我們也是既得利益者來的,我們在拿政府的薪金,所以我不能退縮。去年 8 月,區內有個中二學生想去遊行,來問我找『豬嘴』,他未戴過,說沒參與過抗爭,但有朋友去,他都想去幫下手。我有給他,但也勸他不要走到太前。我回想,自己中二的時候就在家裡打機,這一代的年輕人很生性、很成熟。當然他不一定想到代價,但他們的赤子之心很值得欣賞。我作為成年人,在區議員的身份也想付出更多。被 DQ 被坐監,如果能帶來迴響,也是值得。」
末代區議員……?
「我有時跟同事講,我們都可能變『末代區議員』了,為何不做多一點呢?如果你無心做,不如好似梁家傑所講,俾其他人做好過。沒了區議會也不會世界末日,黃之鋒都不是區議員,但他也在做很多事情,他在國際社會也很有影響力。我們不應因為是區議員,才做現在做的事情。我今時今日還有自由身,雖然我有無力感,但不如想想手足在監獄裡面面對的無力感。比起政權,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冷漠和灰心。」
趙柱幫說,他認為 2014 年之後香港才有真正的民主運動。「現在相距只是 6 年。」他觀察中,年輕朋友對政治運動感受最大,有不少內心相當創傷。至於接觸到的中年人,很多人都談移民與否。「我都心痛,我們又經歷 97 之前的移民潮。我希望繼續留在香港,好像梁天琦所說,只有我們在這裡紮根,這裡才不是一座浮城。」至於老黃絲,他也認識,他說:「其中一個長者義工都會說,痛惜年輕人為香港付出,卻得到這樣的下場,同時又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有很多人自己是逃避共產黨而來,現在香港又被共產黨統治,有甚麼可以做?他們很多都只能捐錢。」
在相對和平的年代,做到區議員,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都是一份好工,曾經有過人生規劃的幻想,現在也隨著動蕩的時代一齊破滅。
他說:「現在我無哂生涯規劃,人生變得好動盪,因為這是個動盪的時代,過得一日得一日,對得住自己選民,對得住手足,就已經很好。不會再想將來。認識了很多人,很多人會被捕、受審、坐監,永遠不知何時到自己。就算在網上寫甚麼,隨時都會有人說你犯法。」
很多區議員正在醞釀合作和共同平台,他也支持,也參與商討。他說:「雖然(合作平台)肯定會被針對,但都要做。你不能猜度紅線,否則就甚麼都做不到。因為保住議席的心態,才是我們以前原地踏步的。不能這樣的,如果我們的心態還是以保住議席為首,那又要 loop 梁家傑那句,不如交給其他人做啦。」
趙柱幫
2020 年 7 月 1 日,趙柱幫在銅鑼灣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