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kongers】香港人的世界級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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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梭在網絡虛擬與真實世界的對話,模糊了關於現實的界線 — 這是我目前為止做過最為奇特的一個訪問。

2020 年新冠肺炎肆虐,限聚令與家居隔離等措施下,街頭抗爭無可避免的式微,但是香港人的創意並沒有。面對極權的打壓,香港人「Be Water」的抗爭精粹與世界級的創意,在如此情況下衍生出另一種嶄新的抗爭模式,那就是在全球通行的任天堂網上遊戲《動物森友會》裡做「文宣」[1]。

我們與虛擬香港的距離

把 Switch 連上電視屏幕,開啟遊戲,我坐在地上望著《動森》裡的自己,走上甲板乘搭前往另一個島嶼的航班,飛機降落時剛好可以看見某些建築的縮影,而我一眼便認出了那些關於香港的部份。

低頭望著一整片紅灰交錯的地磚,劃分規整的馬路,上面寫著「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心裡湧起瘋狂的感覺。抵達的時候,一身記者的裝束的 V 仔已在入口等著,旁邊的幹道上候著數列私家車,堵在道路的中央,當中的空間寸步難行,僅一人的身影能通過。

「機場和你塞。」V 仔簡短的說。

我望向屏幕裡的他,臉上的口罩是自去年六月起香港人外出的必須,反光衣與胸口的相機則是最熟悉的新聞畫面。儘管我與他的對話僅是手機的文字訊息,然而在虛擬世界的另一端,卻如同真的在香港的某方領著我走著。

他說,起初玩這個遊戲是因為朋友介紹,原來也只是把它視作普通的休閒遊戲來玩,後來才發覺這裡的自由度很大,興建什麼都可以,所以就慢慢的想能否利用這個遊戲把香港的事情散播給世界。

我點點頭問道:「剛開始時你第一件做的『文宣』是什麼?」

第一件文宣,他想了想,道:「其實很難說哪一件是我的第一件文宣。開始時也只是下載人們於網上分享的 QR Code 圖騰佈置在地上。其他玩家大多只是將文宣放在一個小小的位置,但我是利用了整個島嶼做宣傳。簡單來說,我的島就是我的文宣。在創立『抗爭啦!動物森友會』的 Facebook Page 以前,也是把自己島上的文宣分享到不同的網上組織和論壇,沒想到引起一些人的注意,甚至有外國媒體到訪我的島嶼,讓我意識到原來利用《動森》真的可以把關於香港的事情帶到國際社會。」

繞過大馬路以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連儂牆,貼著不同的便利貼,上要寫著民主自由、 Free HK 等字眼,以及五一手勢的圖案。前方是亞玉冰室和一個繪著雞隻的攤檔與招牌,是什麼意思,我問。

「那是水門海南雞。這些都是黃店的招牌。」

喔,明白了,請繼續,我說。

他領著我走向另一邊,馬路幹道燃著一些火把,也放置著數枚有點像催淚彈殼的鐵罐,在旁是數列傘陣。然後一直走便會看到排列整齊的黃色玫瑰,以及樓梯上通往的未知。我帶著疑惑步上階梯,望見牆壁的另一端貼滿 8.31 字眼的海報,我才知道那是太子地鐵站。

所以對你而言,這是另一種抗爭方式嗎?我問。

「當然。無盡的警暴加上疫情之下,不可以上街遊行,就要利用其他方法繼續抗爭。」他答道,走向一片較為廣闊的灰色道路。

一些紅色的雨傘擱在路邊,幾個紙箱疊著,還有一些雪糕筒、疑似油箱和帶點殘舊的燃油桶,最後是置於中央的黑色傘陣和綑綁在一起就成了 Road Block(障礙物)的木枝,背後有一個高台,上面放著泳池救生員坐的那種得爬幾層才能抵達、可以遙看遠方的椅子。那個地方驟眼看來好熟悉,卻又說不上是哪裡。

「中大。二號橋。」

我怔了怔,握著遊戲的手柄拍了照。有段時間找不到詞語表達,好瘋狂,最後我只留下這句話。

後來他在前方領路,我望著地上深淺粉紅交雜的正方型地磚,一小塊一小塊的拼湊出香港街道的模樣。轉角是一條連接島嶼各地的天橋,上面鋪墊的除了是那些粉紅色的磚塊以外,還有讓盲人行走方便而突出的黃色條紋與圓點,兩旁是墨綠色的欄杆。我猶豫了一會,這是……旺角行人天橋?

「這是旺角新世紀那道行人天橋。那邊是往花園街方向。」這是「影相位」,他說,指了指橋上某個看台的位置。「站上去可以拍到整個花園街的街景。」

循他指示一看,是香港街道很常見的那種報攤,橫額上有藍底白字外加缺一口的紅色蘋果標誌,摺桌上有寫著自由民主的期刊和書集,當然還有少不了的《蘋果日報》。

驚歎這一切的建構需時與心機,以及和真實場境的相似,我怔著站了一會。

要梯子嗎,他問。

喔,好呀。我道了謝,接過他手上的木梯,爬上他所說的「影相位」,拍下那刻的畫面。我問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興建這些,他說是因為想要換個方式宣傳,而花園街、警署等大型建築可以令大家多些共鳴。

「雖然花園街在整個抗爭運動裡好像沒有直接關係,但例如旺角行人天橋,不同的組織也會在天橋上擺放街站或是派發物資。」他說:「其實弄這些是希望大家除了抗爭以外,也多留意身邊的事物,並透過《動森》去重現大家喜歡的香港。」

轉角思念

跟著 V 仔在島上繞了一大圈,最後是地點是海邊的石礁。

到達的時候已是黃昏。後方是黃色的玫瑰,前方點燃著的蠟燭擺放成十字,還有兩個木製的畫架,上面放著兩張照片。我第三次怔住,凝視著屏幕以為自己看錯了。那是陳彥霖和周梓樂的黑白遺照。

我不記得在那裡待了多久,翻看照片時卻看到遊戲裡的自己閉上了雙目默然站著的樣子。今天的香港是何等荒謬,在地鐵站外、在兩位離開的最後場所、在每一個現實世界裡的商場與街道,都甚至容不下靜靜默哀的悲傷。

V 仔什麼也沒說,我沒有問,祇是在這座城市不斷墜落的時候,我們都用盡力氣守護與想念。

長嘆一聲,我離開那個灰色的角落,沉重卻沒有跟著留下。

默契

這純粹是我個人的看法,我說,感覺在你的島上走動能讓那些無法回港的手足想念一下香港。這也是你興建這些的原因之一嗎,我問。

「當初興建這些場景,是想要透過《動森》讓大家可以遊覽下這些地方。這樣無論身在何方,都可以感受到香港。」他如是說,但最希望的,還是可以讓大家別忘記在香港發生過的一切。

我想起了人們對遊戲的關注與熱衷程度始終會隨時間下降。往後要怎樣維持抗爭?我問,會否有些方法能使這種抗爭延續?

「這個問題其實我從第一天開 Facebook Page 就已經在想了。說實在,《動森》的熱潮已過了高峰期,但是我注意到大家仍然會想看我所製的《動森》抗爭圖,那便證明了即使人們不再玩這個遊戲,也不會影響看《動森》圖片的喜愛。」他肯定的道:「於我而言,《動森》只是我的創作工具,就好像畫家們會自己繪圖做文宣。我想沒有什麼分別,出來的成品也是一張文宣圖。所以即使遊戲再沒有人玩,對製作和宣傳《動森》抗爭圖也沒什麼太大的影響。如果有影響的話,那也只是我的圖質素下降所以沒有人想看而已。」

那你認為這種抗爭如何表現香港文化,或是體現香港人特色,我問。

「就是靈活多變囉。我想玩一個遊戲可以玩到一個國家禁止它的人民玩,相信除了香港人想到這個抗爭方法以外,也很難有第二個國家可以那麼迅速的辦到吧。」他說,香港人的創意完全在《動森》入面能被體現。

我笑了笑。的確,我心忖,就像在那八個字成禁語以後,連儂牆上的字句換成了空白的便利貼,如此迅速的應對,外加一點諷刺的黑色幽默,懂的人自然會懂,不必明言些什麼,是身為香港人驕傲的默契。

那麼於你而言,什麼是香港人、又是什麼構成香港這個詞?

「以香港為家,愛香港這個地方,愛香港文化,說廣東話的就是香港人囉。」他說:「我想歷史是香港可以發展成一個國際都會的重要元素。因為經歷了種種困難,才會有今天那樣靈活多變思考能力的香港人。香港不是一個地方名,不是中國香港,也不是大灣區裡的香港。有著歷史與香港人存在的香港才是真正的香港。」

結語

在感慨虛擬世界能建構的所有時,我能感覺現實與虛疑世界的界線在可見的將來會是越發的模糊。在街頭抗爭越發困難,科技如 AR 等的發展更進一步的同時,未來大概會有更多關於香港的部份在網絡建構吧,我說。

「虛擬世界即使可以做到近似現實的東西,但終究還是不可能取代現實。」他應道:「網絡世界無論是對香港抗爭、或是整個世界來說,也是很重要的。然而不管科技有多先進,也不可能取代到我們真實出來抗爭的行動。」

因為那些始終都不是真實的嗎?我問。

我相信真香港人不會選擇活在這些虛擬世界裡,因為如此一來等同逃避。他說,真香港人肯定不會這樣做,但會利用網絡世界去抗爭。

寧願選擇活在痛苦的現實,也不要幸福的作夢嗎,我笑道。

「當然。現實由始至終也是痛苦的啊。生活就是要依靠自己去令自己幸福,以前是要為自己的生活解決難題,只是現在變成面對一個全香港人也要一起解決的難題。」他說,其實生活依舊,又為什麼要選擇逃避呢。

微一頷首,我表示明白。我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與他作出相同的選擇,但至少我希望能與每個為身為香港人驕傲的人一起走到最後。腦子裡掠過各種想法,回過神來例牌拍為受訪者拍照備用。最後想請你坐在蘋果報攤那裡多拍兩張照片,我說。

OK,他道,坐上了報攤的椅子。

謝謝你帶我走這一趟,我說。

「那我走啦,拜了。」我按著手機的鍵盤傳送訊息,步向島上機場的閘口,心裡湧起一種怪異的感覺,就好像我真的從某人的家裡拜訪以後道別離開。

「拜拜。」他回覆道。

那是一種於現實與虛擬世界穿梭的違和感,在說再見的瞬間迷失,分不清所謂真實的界線。也許過往從不曾想像廿一世紀的香港抗爭會是眼前這個樣子。生於科技相對先進的時代,網絡於我們、於他們均是最致命的武器。在抗衡大數據與大型監察的種種同時,不在虛構的宇宙中沉溺,我想,會是可見的將來每個人必須面對的課題。

但是把那些都留給明天吧。今天重新走過那些呈現香港街頭抗爭的畫面時,我祇想說一句 —

 

[1] 註:香港的抗爭運動中一些影像、繪圖、宣傳海報至乎資料性內容整合等均被稱為「文宣」。

特別鳴謝:「抗爭啦!動物森友會」V 仔
採訪、撰文:玄楓

專欄簡介

【#homekongers】香港與香港人加起來,就是 Homekongers。
這是每一個在乎這座城市,仍把它視為家的香港人的故事。
因為無論香港變成什麼樣子,也是我們的香港。
因為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香港人,還是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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