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牌查冊是負責任採訪的必要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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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沙士疫情在香港爆發,相比今天,殺傷力更大,多名醫護人員因為拯救病人生命,先後殉職。香港社會墮入集體傷痛之中,市民心底裡無助,但同時對這批為服務市民犧牲性命的醫護人員,感激萬分。有市民排隊到醫院,在臨時悼念站排隊簽紀念冊,有老伯伯甚至跪在地上,把臉貼在地板上,流着淚致哀。

社會進入一種深深的哀慟,市民好想知道,這批把性命無私獻上的醫護人員是怎樣的人。我們想好好記住,他們崇高的情操,牢記他們對香港人的恩情。

那時,我還是初入行記者,在明報工作,被派去採訪殉職醫護的故事。

這種採訪難度不低,如何顧及家屬感受,又能報導殉職醫護事跡,那是大難題。但公眾利益擺在眼前,捨生醫護是為香港人犧牲,報導他們的故事,是香港社會合理的集體期望。無論是追究責任也好,懷念醫護的無私情操也好,記者也要克服難題,好好採訪。

三十歲女醫生鄭夏恩,是逝世醫護中最年輕的一位,在2003年六月初殉職。我還記得,自己被派往她所工作的大埔醫院採訪。院方在醫院大堂設置了悼念閣,同事一邊抹眼淚,一邊告訴我,鄭醫生是如何努力如何與人為善的一位「開心果」,在十號風球依然上班,和同事分享零食的快樂時光。但也有同事因為太傷心,不想多言。

此時,有醫院職員告訴我一個消息,鄭醫生的私家車,此刻仍然停泊在大埔醫院外面的停車場。主人已經被疫症趕快一步奪走生命,車子仍未駛走。「因為鄭醫生是開車來上班,個病好急,她離世了,車子還沒來得及駛走。」

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心情激動。車子仍停泊在醫院,很具體說明了,病魔的殘酷,對人命摧殘的措手不及。我再拿了車子基本資料,顏色,品牌等等,就展開浩浩浩蕩蕩的徒步尋車之旅。

我記得停車場佔地廣闊,我一個人逐駕車去查看,還記得當時天氣悶熱濕焗,我一邊走呀走,汗流下來濕透我的衣服,但卻沒法子抑制自己的採訪熱情。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這駕車。

我一邊想像,鄭醫生是如何每天開車回醫院上班,又如何把車泊下了走入醫院上病房,但沒有想過,從此沒法子走出來。

終於給我找到了這輛車,是一駕平實的棗紅色福特房車。我在車旁走了幾個圈。讓我更深感受的是,後座竟坐了兩個「乘客」 — 兩大型的毛公仔,被安置得像孩子一樣坐在後座,那是一對鮮黃色扁嘴穿了綠色吊帶衣服的鴨仔洋娃娃。

第一眼看到這對洋娃娃,我忍不住有點哽咽,鴨仔呀鴨仔,你們的主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鄭醫生是一個多麼有童心的醫生。透過採訪,我希望把每一個殉職醫護的真性情還原出來。謝婉雯的斯文溫柔,基層醫院姐姐的母親般的溫暖,而年輕的鄭醫生,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大女孩。

後來才知道,鄭醫生的棗紅色座駕,是同事口中的「校巴」,因為鄭醫生下班時經常搭載數名同事坐「順風車」,而那對鴨仔洋娃娃,同事指,鄭指生視它們為「子女」。

問題是,找到車子的一刻,並不肯定那就是鄭的座駕。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做記者如果只是道聽塗說,猜想車主是誰,那是非常不嚴謹的做法。新聞處理粗疏,不但對原車主做成誤會,更是對鄭醫生不敬,那是不能接受的。

於是,當我紀錄下車子資料,拍下照片後。我們沒有立即刊登這宗新聞,雖然社會上很多人想立即讀多一點關於鄭醫生的故事,但我們還是會先進行核實。那時是由報館同事進行車牌查冊,肯定車牌登記人是鄭醫生,沒有搞錯,才敢作出報導。

雖然最終出街的日子,因為要進行查冊而延遲了幾天,但剛碰上鄭的母校港大醫學院搞悼念會,公開發放了一張鄭醫生與座駕的合照,我就可以把當日在停車場觀察到的東西,包括後座鴨仔洋娃娃的資訊,與鄭的同事雙重核實,百分百肯定沒搞錯才刊出。

車牌查冊,不只使用在偵查,踢爆,監察報導之中。事實上,任何負責任的記者,核實資料,不想出錯,也會使用到查冊工具。那是優秀、追求事實、紥實報導的基石之一。

而這一個關於鄭醫生的特寫故事,以及我寫過關於其他殉職醫護的報導,讓我獲得了「報業公會最佳新人新聞獎」。基本上,香港,甚至世界各地許許多多得獎報導,關係到公共利益的優秀作品,極多使用到查冊工具。

昨日,一位因為在報導中使用到車牌查冊的記者,香港電台《鏗鏘集》編導蔡玉玲,被警方拘捕,原因只是她進行了車牌查冊,進行了一個關於元朗7.21事件的報導。那是香港新聞界史無前例的事,記者因為核實工作,而被警方拘捕,控告上法庭。

她是其中一位我認識最負責任,最重視新聞道德及最緊張向公眾問責的記者。她性情沉穩,紥實,對新聞工作態度公認嚴謹。

今次的拘捕及檢控,是衝着優秀的新聞人而來。而踐踏負責任的新聞工作者,是關乎公眾利益,也事關全香港市民的福祉,不只是業內人士的事。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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