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高歌《熱愛基本法》仍被 DQ 梁晃維:可能連區議員都時日無多

0
768

【文/特約記者 盧斯達;攝/Nasha Chan】

一兩年間,剛剛 23 歲的梁晃維經歷了很多。本來是素人,去年參選區議會填白區,選舉主任曾經質疑他沒有真心擁護《基本法》,但最後還是成功入閘,亦在一個傳統「紅區」(中西區觀龍)成功當選;後來又參與民主派立法會初選,攻打傳統以來大家認為「本土派一定 PK」的港島區,拿到 14,743 票,成功躋身四張出線名單之一。政權馬上使出 DQ 殺手鐧,梁晃維即使事前大展歌喉,呈獻《熱愛基本法》給選舉主任,最後還是被 DQ ,名列那個光譜有齊溫和激進老鬼新手的 12 人名單。

梁晃維

運動已告一段落?

議會攬炒、35+,一度成為街頭抗爭收縮下「繼續抗爭」的路徑,不夠一年就神話爆破,反送中是否告一段落?

梁晃維有著無險可守一代的老實,他說:「 我被 DQ 之後,街坊跟我們說:運動好似已經失敗左咁。有點像 2016、2017 年本土派大敗,現在情況只是更差。經歷了一年抗戰,好像甚麼都沒出路。街頭,難打;國際線,被《國安法》封殺。一般市民有點不知所措。你問我,就算我在初選拿到一定民意授權都好,也很難說到將來可以做甚麼;但唯一結論是要好好運用(授權),市民不只寄望你在議會,就算你不在議會,都想你做一個領導角色。不管是甚麼派,只要初選出到線,都有責任行埋一齊,要挺身而出,帶領市民進行抵抗,這是我們不能逃避的責任。現在市民係等緊有啲人出來帶頭做啲嘢。」

競選時,梁晃維不忌諱自稱本土派,更不忌諱將「香港民族」宣之於口,是否「博 DQ」?

「其實不是故意,因為那是我的理念。初選是無篩選的,我希望證明,在全香港,本土理念、民族理念,不一定是主流,但起碼是佔一席位。我也沒有想對方一定會 DQ 我,但亦知道有相應風險。高舉這些理念去參選,是我想透過初選,向香港人證明,本土理念在 2016 年之後確實是越來越多人支持,甚至成為唯一的政治信仰。我對中國沒有任何幻想。」

不過有一些其他世代或光譜的人會寄望,中共終有一天內部改變、政策變更,可能會「對港吹和風」,你相信嗎?

「最近兩個月你都見到,中共真係豁了出去。國際上,美國在內的很多國家,都講到明睇實你 9 月點選舉,佢都繼續 DQ,連公民黨和梁繼昌都要 DQ,可見北京對國際社會的反應,是完全不理會,不如做盡啲,繼續維持國內的政治穩定性。感覺上他們只會繼續用這個思維去對待香港人,和中國內部的其他少數民族。」

「35+ 目標是令中共痴線」

沒有立法會,如何繼續運動?作為初選人之一,當初如何看 35+?

「傳播理念係難咗。有返去 2019 年之前的感覺。」梁晃維說:「只能透過小事情、小組織,將概念滲落不同角落。平時我們要面對很多政治問題和新聞,每件事都可以有一個本土主義的角度,都可以鞏固我們的獨特性。立法會只是一個令訊息更加容易出來的地方,但沒有立法會,訊息是否就會消失?也不是,只能各自在小崗位散播。當初點睇 35+,我自己就係想佢做到今日咁(瘋狂 DQ)。因為我對立法會裡面能做甚麼,是沒有 fantasy。區議員做了 7 個月的體驗是:政權一定會玩嘢,去令你的民意不能彰顯。好像官員不來開會、杯葛你,或者乾脆人大開個臨時立法會,就算僥倖入到去,絕對不可能玩到查警暴、查官員,這只是外面的人給香港人灌迷湯。其實 35+ 目標就是要令中共痴線,令香港人對選舉無哂幻想。今次 DQ 不同以前,以前 DQ 港獨、本土、眾志,你會以為是因為他們思想激進,有啲嘢『唔識玩』,但現在去到楊岳橋都 DQ,就是說明今時今日,議會完全容不下反對聲音。你想做穩立法會議員,你就只能做順民,係立法會唔講嘢,跟政府意思去做。」

一向覺得議會戰線走到盡頭,點解還去參選?

他苦笑:「無奈現實是,香港人真係好鐘意選舉,所以佢哋好關注,亦視為挑戰政權的方法之一。我們也想宣傳理念,也想進行政治界的世代交替,去淘汰沒有抗爭意志的人。走入制度,就是要撕破制度的假象。今次已經完全撕破,下年再選舉,如果情況沒改變,參選可能就沒有太多效果。」

許智峯、梁晃維、袁嘉蔚、鄭達鴻

怎樣看公民黨也被 DQ?意外嗎?在初選論壇,梁晃維也跟公民黨的鄭達鴻短兵相接。

他說:「公民黨以往是制度的擁護者,好像司法制度、一國兩制,他們每一次都說,這個制度爛了,我們就嘗試補救。他們總是想令這個制度可以繼續苟延殘喘。DQ 公民黨,就是中共連另類地幫政權延續體制的忠誠反對派,都不再需要。直接同你講,唔需要你香港人喇。」

「以前他們可以去選,現在任何事情似乎都不打算預你香港人玩,區議會現在都被政府架空。現時很多事,都會 skip 過立法會,例如立《國安法》。參與體制的意義的確越來越少。現時大家就出來掛一個組織牌頭,只能在體制外做,但沒有體制資源,門檻和成本都很高;個人的人身自由、法律責任亦越來越大。《國安法》無孔不入,好像每一日國安都只是等大家講『那四個字』,就去捉人。現在出來從政,真的要有必死決心。參加初選,的確係要有呢種決心。」

理性的人,現在都不會參選,為甚麼大家都明白風險大、勝果少,但還是去做?

「可能太鐘意香港呢個地方啩。」他說:「成日笑香港唔好,例如觀塘好塞車,哪裡好迫好好,但去過其他地方,就覺得在香港先有歸屬感。好多人出來,都是不想失去她,亦是為了保護這裡的人。運動以來,我們為了一些不相識的人不開心、喊,已昇華成為共同體,大家都不想看見自己重視的人,在任何情況下受到傷害。我們出來從政,都是希望終有一日我們可以終結香港人的苦難。《國安法》之下,我最擔心是朋友、家人會因為我的政治參與而受傷害,至於自己,我是覺得,這條路總要有人行落去,因為我哋都『洗濕咗個頭』。」

「連被壓迫者都包容不到,怎領港人走下去?」

雖然只有 23 歲,但梁晃維對「低潮」並不陌生。可能在他整個人生裡面,「政治/社會低潮」就佔了絕大多數日子。這一代基本上未享受過順境。

「雨傘革命的時候,我中六,在那件事之前,我不太熱衷社會事務。928 之前,當時有啲同學叫我去金鐘聲援學生,咁 928 就親眼見到催淚彈,當時感受好深,一直沒太多研究政治,我本科也是生物醫學,但當時想,點解香港人爭取應有權利,會受如此對待。點解香港會搞成咁。整個雨傘革命都在其中。雨傘失敗之後,自己有很多反思。包括示威現場的抗爭手段、運動領導者的說話,都會反思。例如抗爭手段,10.1 升旗禮,究竟衝定唔好衝?當初我都是覺得『唔好激嬲共產黨』,但幾十日之後,政府完全唔理示威喎。當時就算講到升級,去圍堵政府,都是和平,但政府又係唔理。所以往後有人動用更多武力,自己都會接受、理解和支持。當時大家開始多談論,究竟香港人是甚麼,但本土派會更開始思考甚麼是香港人,香港人除了接通西方的普世價值,還有甚麼獨特的東西,有沒有只屬於我們的東西?」

「雨傘完結不久,我入了港大。港大是其中一個本土思潮的發源地。當年會長是馮敬恩,見他們說的、做的,也看《學苑》,就慢慢完全投身下去本土思潮。讀書時都有兩件事對我們很有影響,第一是港大學生圍堵沙宣道校委會事件,第一次有一種感覺,是自己也走到最前,保護自己心愛的地方。這種感覺,在多年以來都不斷迴盪,每次有政治事件,都投射、都好像重回沙宣道。對一個地方有歸屬感,希望保護它的感覺;之後就是旺角初一事件。當時已開始接受激烈抗爭,見當年泛民很多黨派,都爭著出來割席,連被壓迫者都包容不到,怎樣帶領香港人走下去?看到梁天琦在補選中表現出來的勇氣、志氣,係畀到希望香港人。到本土派之後被 DQ、領袖坐監、民族黨成個被禁,我想,咁好的政治理念,點解要受到咁樣的政治壓迫?於是之後就想,如何令本土理念在焦點之外,還可以繼續傳播下去?」

2015年1月26日寒冬晚上,港大校委會於沙宣道校園開會,數百名學生靜坐圍堵大樓,其後校長馬斐森出來與學生對話。當晚為港大哲學系學生的梁天琦亦在場。攝:Seb

在自己政治理念被一沉百踩的低潮之中,梁晃維去了競選學生會幹事職務。

「當時覺得短期內不會有大的抗爭運動,就唯有希望用軟性手段去傳播香港本土認同感。當時很少參與街頭抗爭,而是搞靜態活動,像論壇、展覽會、導賞會,帶人行古跡、墳場、補完那些教科書沒說的本地歷史,希望慢慢令大家對香港有更多認同感。」

他回憶:「有一次被邀請到一套台灣紀錄片的分享會,做嘉賓。我記得那套片叫做《暴民》,哈哈。分享環節有個太太問,89 年前後,演藝界很多人參與『民主歌聲獻中華』,但之後大部份人都變節,去了親中親共;另一觀眾回答:『因為他們沒有身份認同,他們只是當這裡成名和賺錢,卻沒動力去保護這裡的東西。』香港人身份,真是很多年都沒有太多人大力鞏固。學生會的工作就是想影響多一個得一個,多一個學生和街外人,就影響多一個人。唔係有事就諗點走人。」

「真係好鍾意維港夜景」

參與政治前,有沒有想過移民?參與政治之後,有冇人勸你要走人?

「我土生土長,在這裡亦住慣了。參政之後,《國安法》之後,有街坊跟我說:『依家好大鑊,要留返有用之驅……』我不是反對移民,如果有一天我在外國做事的影響力,可以大過我在本地工作,我就會去外面,但現在不是。講走好像很輕鬆,但香港是獨一無二,除了人,還有土地。如果香港人不是生活在這片土地,我也不會成為今日的香港人。如果我們都離開了,切斷了根,是否還有聚到那麼多力量,會不會有那麼多人想努力重奪這片土地呢?作為政治人物,有民意授權,不能所有人都走。我們留,起碼要令其他留低的人,覺得安心少少。危險較大的人都留下來,那其他人會有更多動力走下去。」

你最喜歡香港的甚麼?除了其他同胞以外。

「我最鍾意維港海旁。」他笑說:「好似好 lame,好似遊客先會咁講,但自己覺得維港係世上最美麗的夜景,每一次看,都會有不同感受。會想像香港兩邊、不同種類和階層的人,都在望著這個景,感覺很神奇。亦不禁去想,之後的海旁會不會一直如此。我們的生活方式、信仰,是否有一天必須要改變?這個夜景,經常令我思想很多問題。」

梁晃維最愛維港夜景 — 雖然拍攝在日間進行。他說,「我真係好撚鍾意香港」,記者問他「鍾意啲咩?」他的答案也是:「維港囉。」

區議會殘酷實況:我們可能時日無多

雖然立法會選舉被押後一年,不過梁晃維還有區議員一職,算是有個根據地。數數手指,上次「區議會大勝」至今已差不多大半年。梁晃維說區議會已被架空,是怎樣的架空法?跟其他黨派有合作嗎?

「中西區那邊有 15 個議員,1 個自由黨,7 個民主黨,1 個公民黨,加6個素人。我們自己之間都有很多緊密合作,像區務、在抗爭現場互相保護。透過初選,在其他港島區分也認識了更多有本土理念的區議員。大家一開始以為,港島區是本土派死亡陣地;但很多區議員,你認識下去,他們不一定很 vocal,但實際上都是身體力行支持本土理念。區議員不是只被期望做區務,市民也期望我們在政治上更有建樹。」

「也要對今屆區議會主席鄭麗琼表達感謝,雖然她是民主黨,但她都幾照顧我們,也會分享自己的議會經驗。是否傳統泛民就不能合作?其實也不是,也是看抗爭意志和處事手法。我們中西區區議會,經常面臨兩難:在區議會談政治,像《國安法》和警暴,官員可能會唔嚟、走場、鎖你門之類。民政署甚至寄了一封信給我們,說如果我們行為繼續沒有改變,政府就完全不會派官員來。那麼我們會議就有兩種反應,有人希望妥協,我們則覺得,既然政府已經不尊重民意,班官來到亦唔代表會傾到甚麼。我們不如直接向街坊反映,民意和制度就是如此不被尊重、被蔑視,這是事實,好過騙大家。」

「也許外面會覺得,我們衰極都可以做四年區議員。現在這個情況,立法會此路不通,三年之後,我都未必可以連任。19 年選舉主任是問我是否支持港獨,但現在 DQ 是說國際游說、不支持國安法,都可以 DQ。因為 DQ 理據裡面,有一份 300 多個非建制派區議會『原則上反對《國安法》』的聯署。那四年之後,大部份區議員被 DQ ,亦非不可想像。現在我可能得返 3 年,或者更少。大家要諗,剩下的日子要怎樣做。」

中西區區議會

區議會裡面的保守派是怎樣的?

「區議會都好多架,好多人不是在乎抗爭運動是否成功,而是自己能否留任。我們在中西區區議會,搞了個『政制及保安事務委員會』,就是處理警暴的,成立到都幾神奇,第一次開會,民政署就鎖門。內部就有兩派,有同事會說,會就一定要開,鬧咗先,留個紀錄;但個人覺得,今時今日到了 2020 年,我們不能這樣。今日唔知聽日事,處理政治的眼光,不能再停留在有沒有個人表演機會,去俾自己鬧政府,俾自己錄影和宣傳。我必須承認,這個現象在區議會也是多的。因為有很多舊人,他們有自己的做區方式;是否素人就一定會做多幾步,亦不是肯定。區議會,跟我想像中是不同的。我想像區議會是一個全面抗爭的平台。好多民生嘢唔需要去到會議先解決到。」

你想像中區議會的用途是怎樣的?

「去用公開紀錄,去講市民期待我們說的話,包括追究警暴,或者表達我們對《國安法》和各種施政的不滿。這最終又回到了傳統的問題,表演鬧政府的形式,蓋過了去反抗政府的實質。很多人都想令事情勉強正常進行。有人說,我們區議會不如不講某些事、不做某些事,換取政府官員來;但你退到這個位,對方還會繼續推進,妥協是無了期的。之後對方可能要求我們不能說話,只能投票,然後我們投到票了,是否就可以向街坊交代,我們做到嘢,成功爭取?我們不是政治從業員。至少在 2019 年之後,我們不能是如此。區議會是否要退化到只談民生事務?是否有『純民生事務』,其實我都好懷疑。例如中西區,在中聯辦對面有一座空的警察宿舍,政府本來承諾過會歸還給市民,但政府和警察之後又拒絕了,理由是開放給公眾,就有好多好多問題。這就是政治。民生好多時候都是扣上政治,我們『只做民生』的空間有多少?我想大部份區議員都不甘心做街坊保長,我們認為議會是一個製造政治張力的地方。」

梁晃維,2020 年 1 月

港大畢業 「未做到社會賢達已要拋身出來」

回想當初,為何出來選區議會,進入「洗濕了頭」的狀況?反送中的時候,經歷了甚麼?

「在(2019 年) 6 月 9 之前,我們成立了港大反送中關注組,做文宣、街站,吹人出來遊行。到抗爭正式爆發,就變了抗爭者和文宣機的雙重身份。7 月尾,圍內有討論去搞區議會選舉,因為那時是戰術爆發期,我們覺得甚麼戰線都要試,任何可行的線都去打。身邊的同學和前輩都去,自己就諗,不如都去啦。」

無政黨支持,沒有水喉資助,但有朋友、街坊和其他民主派區佬幫手,他選擇填白區,填到了觀龍區這個「傳統藍區」。

「當初沒有想過太大勝算,搏一搏。區內有一條公屋邨,住了 5、6,000 個居民。葉國謙就是這個區的前議員,梁頌恆和梁國雄都攻打過這個區,但都是輸不少。競選時,除了政治宣示之外,還會講多點民生議題,可能也因而拿到游離票。不過我要強調,最後成功當選,跟自己其實沒有甚麼關係。去到最後,兩場大學攻防戰,將民間的仇警、反政府情緒上升到最高,自己才會有幸勝選。」

本來梁晃維在港大讀生物醫學,在一切之初,他有想過畢業後做甚麼嗎?

「當時打算畢業後再去進修,可能讀物理治療之類。都有諗過從政,但以前是打算,等我成為社會賢達先,人生 settled 了就去從政;但之後發現香港真係性命垂危,就算俾我做到社會賢達,已經是 N 年之後,很多事已經塵埃落定,香港命運已經毫無懸念。所以,我未做到社會賢達亦已經要拋個身出來了。」

梁晃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