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是多麼沉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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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讀完獄中來鴻,那些在寂靜的囚室寫下的文字一直在腦海縈繞,時而悲哀、時而讚嘆,想一一回信卻又提不起筆來,然後另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函又放在案前。

每次探監都要花上大半天時間,但比起回信還是容易,因為在短促的探訪中,噓寒問暖、鼓勵對方看書和跑步,十五分鐘便怱怱而過。但他們或者面對國安法起訴,或者涉及暴力抗爭行動,連審訊日期都無從確定,更無法預計在獄中要度過多少的歲月。以我有限的被囚經驗,實在不懂如何在空白的信紙上,寫下能開解他們的文字。相反,是他們在困厄中那份信念,鼓舞了我。

每次乘小巴到赤柱監獄,沿途經過的都是最漂亮的房子。我想,從他們的露台看着海,一定覺得香港十分美好。但就在這美好的景致下,一些最有良知的港人卻以甲級囚犯的身份被囚在鐵窗之內。黎智英本來可以和家人悠閒地過着這些富人的生活,或者遠走高飛去看更廣闊的大海,但他卻選擇留下來承受這時代的磨難。在獄中書簡中,他說投進了爭取民主自由的行列,給了他人生意義。他說監獄「猶如人間淨土,沒有了塵世的羈絆,可以專心看書。」他最痛苦的是想念家人,但在困惑中他感到自己是「摸着耶穌的衣角……在漫長的黑夜中,在不知和不可知的路途上,從本能和認知以外,走向天主無量的仁慈和智慧。」

讀黃之鋒和黎智英的信,都深深感受到苦難可以淨化傲氣,讓他們成為更好的人。我和外界一樣,總覺得之鋒是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直到收到他第一封信,讀到最後一句「希望下次再寫信畀你時狀態可以再好啲」,讓我難過得不能言語。可幸他在另一封信中寫到他除了如海綿般在吸收知識和恒常跑步外,還有「藉着平日甚少閱讀的散文和小說去感悟世界、從而發掘內在的情感,反覆思量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伴侶、兒子和哥哥。」這種 sensitivity 是舊時的黃之鋒所缺乏的,他讓我想到哈維爾說要帶着哲學的態度去坐監、好好重整人生。

飛越高牆 「沒忘記你為我們坐牢」

探監時見過玻璃窗另一面散漫的目光,目睹冤獄如何摧殘意志。但我看過最堅定的眼神,卻來自一位面對十年或以上監禁的青年。他在信中說:「面對待定的審訊日期及未知的結果,無止境的羈押令人的想法很是兩極:有的認為時間和日子都過得很慢,每日在精神的痛苦裏度過;而我則覺得時光飛逝,忙着做自己的事,寫作、閱讀和思考,寒冬再一次悄悄離去。我與牆外者的思想很接近……是我自由的思考飛越了高牆,還是牆外自由的人其實並不自由?」他明白到爭取民主必須要走過今天這個被打壓的階段,他以身犯險,「只是不希望其他人或後代付上如此沉重的代價。」

一代人被「加速」成長,說出這樣老成的話,他不是異例。一位還柙超過一年的大學生寫信來,談到獄中的絲打如何用參加禪修營來勉勵自己面對厄運:「惆悵的是,這一代的年輕人,居然不是談風花雪月,而是學習在失去自由的環境中自尋自由。但又想,這代人,會更有擔當吧,期待着我們成長到可以獨當一面那天。」

信是私人的,不能引述太多。知道周庭在度過艱難的適應期後,開始吃點食物,心才放下。何桂藍的一字一句,多麼調皮豁達,而在困境中她仍想到比她更需要關心的人。原諒我回信很慢,我沒有掉以輕心。相反,我重重複複地看你們的信。也許我只要回覆你們一句話,那是我在獄中讀上千遍仍會感到鼻酸的:「我們沒有忘記你,你是為我們坐牢的。」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