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身份大作戰:Montreal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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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芒超港女】

Montreal是一個與香港對倒的城市。人們隨心所欲攤在草地,不會坐張長椅都要舖tempo,時間表非常有個性,約9點即是11點半,包括上班時間,可能令最愛返工的港人受驚。活在當下飲酒跳舞,沒有港式的沉重人生規劃,大家以開心為已任,沒有活在他人目光下的包袱。連兩地氣候也一凍一熱,冰火相剋。我喜歡這裏,離我故鄉13000公里的城市,看著人們與世無爭,我快樂又憂愁。這地球儀上天與地的兩點,相隔最遙遠那刻,是去年香港反送中612,人們吶喊,街頭一片黑,平行宇宙這端,Montreal同時間慶祝籃球隊Raptors即將獲勝,歡呼滿載的街頭一片紅。

這是另一個世界。

香港人本來已經少,來此處聚居的更少之有少。對於當地人而言,我們是誰?初來報道時,我在銀行開戶口遞上特區護照,職員開電腦填表,在原住地一欄不斷徘徊於C字頭尋找,最後我忍不住說:「香港有獨立一欄的,應該是H字頭。」他看看我的護照,一頭霧水,終於找到HKSAR。明顯當地人不太認識我們,試過公司同事問完我從哪裏來後快樂大叫「我有好多中國朋友!」、學校秘書處把我的查詢交由漢語拼音人名的人跟進、街上迎面而來的鬼佬友善地說聲NiHao。有次同事買了新鞋,我順口讚鞋很靚,他答「你鄉下製造,不貴。」我呆了一下,話題已秒速轉。

那時對表達身份不太肯定,和很多人一樣,心知肚明香港就是香港,但當被外人誤會,不忿、想澄清又覺尷尬,Hongkonger一字又好像NewYorker、Angeleno、Parisian般有陣chic味,帶不出社會層面的嚴肅,想解釋又怕煞有介事。

我用過好多裝模作樣的方法暗示身份。學校有幾名中國同學,坐在班房最後排自成一閣,我坐尾二那排,在水樽上貼了張大大的勁揪體貼紙「香港人HONGKONGER」,每次上堂把水樽光榮地坐放在枱面右上角,並有意無意轉動45度角令勁揪體「射」住後一排。與其他同學聊天時開口埋口香港前香港後,務求令他們見到我個樣就想起這二字,當然還包括永遠只講英文,你懂的。

但有次我沒有辦法再擦邊球了。那天大家圍著觀看老師示範手繪,他手持鉛筆說:「很簡單,要好像揸筷子一樣…這裏有沒有中國人?」看到我站在最前,他指住我,「對,你是中國人…」「我不是中國人!」我竟然衝口而出,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好惡,老師目瞪口呆。那一秒變得好慢,窗外草木無聲,車輛也似乎慢駛。我不敢回頭望站在後面毫無聲氣的中國同學,背部隱約感受到他們眼神的熱力。

我們何時察覺自己的身份?小時候旅行入境填申報表,國籍是是但但填Chinese,沒有感覺。那些年奧運看的是靚仔靚女,世盃捧的是列強勁旅,一邊為自己去都未去過的德國喝彩,一邊暗暗羡慕那些球迷有個令自己驕傲的國家。直到近年中共一次又一次蹂躝打壓,我們一次又一次對這個身份由朦朧不確定變作憤慨捍衛,終於覺醒。那一晚,我在看香港超級聯賽中港大戰,葉鴻輝臨門一擋,足球撞柱彈出,鄭智爆粗,勢弱的港隊撼贏揚言要入3球的中國隊,全城人電視前喝彩,而那場賽事的hashtag,叫#撐自己人,一念之間我明白了!你屬於一個好「濕滯的地方」,但你引以為榮,照撐,因為那是你屋企。

錢穆先生在1949年從中國逃到香港,創辦新亞書院,曾優雅地比喻中大為中華文化花果飄零到香港的最後種子,70年後的今天,香港人也無奈離開了,卻散落四周,部分種子飄流到遠方,植根魁北克。這片北美大地,有著同樣獨特的故事。作為前法殖民地,與加拿大其他英殖省份有別,百年間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如今在英語進駐的浪潮下也出現保護本土的聲音。魁佬有過兩次主張獨立的投票,幸運是他們面對的是溫和的民主政府,容納討論和抗衡,最後放棄獨立,合作愉快。此刻Montreal仍隱約顯現魁獨痕跡,有少量激進的極右派,但大多數人對現狀滿意。有次與一名「本土派」朋友聊天,他努力用圓碌碌的法式口音講英文:「魁北克很大很靚,人簡單善良。我們有自家音樂、電影…」街上的藍白魁旗飄揚,他發亮眼神中的自豪和歸屬感,與港人在談及香港時一模一樣。

土地愈淪陷,港人的精神愈「獨立」,沒有人放棄,依然用盡各種方法堅持身份。有一句話概括了千絲萬縷的中港問題,就是「Hong Kong n’est pas la Chine!」(法文:香港不是中國)我告訴那位買了「我鄉下製造的鞋」的同事,我學懂新法文,然後讀給他聽,他揚起眉,笑著指住我的勁揪體水樽說:「OK. Hongkonger」我笑著用廣東話答:「係呀!」

這一年半載,家園已被毁得所剩無幾,同時香港人成了民族,一個落難的民族。中港鬥得火紅火熱之時,肺炎肆虐,社交平台出現極大量「China virus」字眼及相應的舉報,我在公司的工作是負責檢視並決定是否刪除那些言論,組內同事對此持不同意見,直到一次開會,上司宣佈;「經過討論,我們認為China virus不具冒犯性,不必刪除……and of course, Free Hong Kong也不刪。」說罷向我單一單眼。這是承認 Hongkonger 的眼神嗎?是手足的犧牲使我們身份得以鞏固。

在遙離的Montreal,港人各有各忙,忙於融入社區,也有個人顧慮,未必事事參與到國際前線事務。講你知,最簡單的抗爭,就是緊記你是誰。把你的身份刻進基因圖譜,放入你的言行舉止,就當香港是個大公司,每個人都是持份者,從這一個點開始,一起省靚塊招牌,不要放棄每一個可以告訴別人你是誰的機會,把香港推上熱搜榜。最後會點?我不知道,正如黎天王金句所言:「只有一個方法,就係唔好去諗有咩方法,繼續做,你做到之後就會知道係用咗咩方法。」

我相信散落四周的點終會連成線、繪成圖。香港人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