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出獄後做個支援在囚者的「獨立社工」—— 劉家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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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 28 日早晨,劉家棟在坪洲碼頭,等待從喜靈洲監獄「放學」的手足,怕自己起不了床,他早一晚就來到坪洲過夜,「接放學」後,他和出獄手足在坪洲找間茶餐廳,嚐一碗久違的沙嗲牛麵,「因為好掛住茶記嘅味道,坐監係有牛肉食,但好似香口膠咁。」

這一日,是劉家棟自己因阻差辦公罪成,服刑期滿出獄第五日,亦是他出獄後的「日常」。

旁聽、探監,為「手足」張羅獄中物資,見家屬,填滿了他出獄後的日程,劉家棟表示,兩度入獄的經歷,令他「真切地睇到手足係點樣捱」,亦令他知道手足出獄想食沙牛麵,知道哪個牌子的眼鏡盒裝火柴可以防潮。

「想做啲嘢,難捱之下,如果有辦法可以(令在囚者)冇咁難捱少少,就朝住嗰少少盡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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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似冇乜資格怨」

今年 25 歲的劉家棟,中學時是邊青,經常流連街頭,與父母爭執,打架、食煙、不讀書,直到高中有社工介入個案,帶他到社區中心跳街舞,加上經歷反國教運動,令爭取社會公義、服務社會的社工,成為了劉家棟的理想,中六畢業選科時,清一色全部揀選社工系,畢業後如願在機構專職做社區發展。

劉家棟本打算安份工作,進修爭取升職,工餘推動政策倡議,直至反送中運動,打亂了他原本的人生規劃,更因在元朗衝突中嘗試調停,被指阻差辦工被捕,被捕後復工第一日,就收到社工註冊局來信,告知他如被判罪成將面臨紀律聆訊,隨時被「釘牌」,「無咗個牌,唔知點算,諗唔到之後嘅路。」

但還未消化好可能被「釘牌」的不安,更大的打擊隨即掩至,去年 6 月劉家棟被判罪成之餘,更要即時監禁一年,他事前完全無預料要即時入獄,出門前還跟父母說「今晚會返屋企食飯」,突然就要送入荔枝角收押所,全身赤裸接受檢查,留了四年、原本打算捐出去的烏黑長髮也被剪走,所有事都是始料不及。

劉家棟本身有抑鬱症,判監翌日他被送到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評估,他形容那三日兩夜像一場恐怖電影,他被單獨囚禁在 24 小時不關燈的小房間,冷氣很凍,窗戶都封死,無法分辨日夜,周圍經常有人哀叫。幸好到第四日他可以送回荔枝角收押所,他感覺,若再在小欖住下去,人真的會發瘋。

七日後,他獲準保釋,離開法院時,在時任社福界立法會議員邵家臻懷裡哭成淚人。他說,在此之前對牢獄沒有實感,但這七日,他見過囚友毒癮發作無法填表,有囚友連在探訪名單填一個人名都沒有,且充滿潛規則,「原來(坐監)係一件咁嘅事,見到有被逼迫嘅人就應該要去做啲嘢,這是社工好核心嘅價值。」

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親身認識正在服刑的「手足」,當他還未接受到自己被判監一年,一位跟他年紀相若的「手足」安慰他,「我應該過多兩個禮拜判,我估要判幾年,你一年輕鬆啦。」劉家棟聽後十分心痛,相比自己起碼已經知道確實刑期,最長不過一年,其他人只是還柙候判,隨時已超過一年,重獲自由更遙遙無期,「我好似冇乜資格怨」。

亦是這一星期,令他立定心志繼續走社工這條路,無論自己前路如何都繼續支援在囚者,「無辦法唔記得佢哋受緊苦,所以就想做啲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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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齊行」

去年六月尾獲准保釋等候上訴,即使還有官司在身,劉家棟已經開始支援在囚者,背着定罪和刑期,原本服務的機構合約完結,幸好獲好鄰舍北區教會眾籌 70 萬聘請,讓他有空間繼續支援在囚人士,用的是有點「土炮」的方法:恆常探訪和「人搭人」聯絡。

他先是恆常去探訪,試過一星期去五日,先從朋友和收押所認識的手足開始,之後在等候室和其他等候的人攀談,認識「探訪師」、家屬,有時偷聽旁人「講啲嘢黃唔黃」,有把握就上前打個招呼「逐個傾」,慢慢建立在囚者的連繫網,旁人笑他「進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係呀,哈哈。社工的技巧是 engage」,只是平常社工是以社區為本建立網絡,他就以理念、群體建立網絡,而地點是法庭、收押所、監獄,之後再擴展到為有經濟需要的手足找資源,「刨」法律書提供意見,代寫求情信,張羅物資、書籍,甚至簡單的,探監陪聊天,「好老實,我無乜幫到佢哋,都係小忙。」

「但佢哋會多謝,記得有呢個人陪住佢哋,已經係最緊要嘅嘢。」

訪問當日,他出獄不過一星期,又與朋友到羅湖監獄探監,之後採買要「入」的物資,比起邵家臻辦「石牆花」,以組織方式關注推動囚權,他更想以獨立、前線的身位,親身接觸每一個人,「都係社工講嗰樣同行,幫唔到啲咩,但一齊行。」

難過更要與人同行,互相分享痛的養分,於劉家棟身上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展現,他在協助在囚手足的同時,亦令他對自己入獄這件事,看得很輕,今年 2 月刑期上訴得直,但仍要入獄八個月,相對第一次入獄七天的震撼,這次已從容得多,還有時間把計劃已久的想法付諸實行:紋大片紋身覆蓋整個上半身。

紋身的意念來自聖經「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你的神同行」,圖案就由「卑、憫、義」,十字架加上代表「be water」水的形態組成,提醒他到了監獄,「要盡量保持自己,好啲咁樣對人。」但紋身未完成他就要入獄,原本以為監獄中都是惡形惡相的紋身大隻佬,「啲懲教問我做乜社工紋到咁,我就講『坐監驚吖嘛,所以咪拮返啲公仔』。」

「入到去好驚訝,我幅紋身已經係最大幅,有啲失望。」他說完又呵呵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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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社工「係冇得揀」

入獄在劉家棟口中,已經不算是甚麼一回事,出獄當日他沒有特別慶祝,只是回家和家人食晚飯,家人也沒多說甚麼,「唔覺得完成咗件大事咁,睇得輕咗自己坐監呢件事,太多人仲有幾年捱,我嗰 5 個月貨仔,唔算係啲咩。」

連曾經令他無比憂慮的「釘牌」,亦已沒有當初般恐懼,「成個香港,好多人都失去緊好多嘢,事業、家庭、自由 … 自己不比其他人失去的更多。」社工註冊局何時會紀律聆訊他未收到通知,但又未有機構聘用下,目前是以有點特別的「獨立社工」身份做支援工作。

不跟機構、獨立工作的社工,劉家棟自己都說「好少見」,更別說投身無資源的在囚者支援,他坦承,這個「獨立社工」的身位,和一個普通人其實沒有太大分別,「寫封轉介信,基本上一定用機構信紙,攞白紙寫,就算有個註冊編號,人哋都唔知發生咩事。」

資源和配套都是局限,例如去監獄都位處偏遠,羅湖、壁屋、赤柱之類,交通費已是不小的支出,幫在囚者張羅物資,有時「揞荷包」給予一些經濟援助,每月支出近萬,甚至約個案、家屬見面傾談,都沒有中心或辦事處,只能約在公園、餐廳,他苦笑,「都有好嘅地方,我可以飲住啤酒喺公園傾,有時會上手足屋企食飯傾,冇一啲限制之下,人同人嘅關係可以再拉得近啲。」

這條「獨立社工」之路,當然不是劉家棟自主的選擇,「係冇得揀,哈哈。」反修例運動中逾萬人被捕,未來有愈來愈多抗爭者入獄,偏偏現時的政治氣候下,社福機構不會主動開設切合的恆常服務,社署或商界亦不會投入資源,劉家棟只能靠自己,暫時靠 Patreon 勉強夠生活和支持他的服務,他亦知道這條路不長久,「keep 唔到啦,而家嘅政治環境,一來好困難,二來經濟上唔係可持續的方向。」

對未來他未有更好的打算,日後可能為生活要做兼職,侍應、廚房或文員也好,他只希望可以繼續堅持服務在囚者。他總是會記起,去年 12 月到高院上庭前,在家中收到的打氣卡,寫滿了探監師和在囚手足的打氣說話,有人會說「等我,唔好喺(監獄)入面見」,這份心意他珍而重之,「啲鼓勵說話要靠同探監師講,『你幫我同家棟朋友講』,我朋友再逐句抄,所以好多字跡都一樣」,再人傳人化成文字變成他手上的打氣卡,提醒他不要忘記牆內的人。

「真係停唔到,冇辦法唔做落去。」劉家棟說。

訪 /丁喬、Ken

文 /丁喬

攝 /Sheryl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