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權下的自由.1】凱爾納《我的反抗》— 日記作為歷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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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睎乾先生在 3 月 28 日的文章裡,提到一本2011年出版的日記,作者是一位在徳國納粹時期的法庭行政人員, 弗里徳.凱爾納(Friedrich Kellner, 1885-1970)。他反對納粹黨但無奈接受強權下的噤聲生活,但暗中寫下從 1939 年 9 月到 1945 年 5 月的日記,紀錄了當時納粹暴政下的罪行,徳國人的種種心態和反應,及他的批判思考。日記隱藏了差不多二十多年,不敢張揚。直到他的男孫將這本重要紀錄面世。其中轉折經歷複雜,最後 2011 年出徳文版,2018 年由男孫 Robert Scott Kellner 翻譯成英文出版。書名為《我的反抗:弗里徳。凱爾納的日記 — 一個徳國人對抗第三帝國》(My Opposition: The Diary of Friedrich Kellner — A German against the Third Reich)。

一個人反抗第三帝國?有可能嗎?他沒權沒勢,沒兵沒槍,怎可能對抗一個龐大的軍國獨裁政權?在納粹暴政統治下,沒有公民自由,沒有公義和法治,只有殘暴軍權。還有什麼可以做?有的!他仍有主體自由,思想自由,仍有良知和筆桿!他的日記紀錄便是歷史的見證,是揭現政權謊話和殘暴罪行的武器!強權下生活,大部分人都投降了,至少噤聲收口,無可奈何生活下去。但仍有不少人用不同方式去對抗!強權只能將真相遮蓋,但不能毁滅;將公義打壓,但不能取消!

Friedrich Kellner, 1885-1970

歷史本是過去了的事情,日記是個人的回憶,有什麼值得看?錯了,歷史不是過去的,是現在進行式的,當我們讀這日記時,會發覺這些過去便是現在。

我不能全面談論這本 500 多頁的書,現在只翻譯他最早的幾天日記給大家參考: 

(原文來自,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頁 39-46,本文作者翻譯。)

1939年9月初
我們的領導人已經失去理智。 [… ]任何人如何與被當作奴隸的人進行戰爭並贏得勝利?今天的情況就是這樣,生活總體上已經不值一提。一個被騷擾、被折磨、被恐嚇、被極度壓迫的人民,竟然要讓自己被暴君槍殺。恐怖沒有對等的考慮,黨的元老當警察的線人。正直的德國人幾乎沒有任何勇氣去思考,更不用說話了。

1939年9月17日
誰來承擔這個責任?沒腦子的人民!用一個人的腳踐踏民主,把權力交給一個人去統治八千萬人,這太可怕了,人們真的可以為將要發生的事情而顫抖。一個民族允許一種思想被灌輸和錘煉,狹隘地遵從每一個建議,讓自己被踩在腳下,被折磨,被欺騙,被耗盡 — 此外,還必須在國家控制下,喊出 「希特勒萬歲」,對於這樣一個可怕的時代,對於整個民族如綿羊般的忍耐,人們只能在心裡感到深深的悲哀。難道根本就沒有人了嗎?我相信我可以對這個問題做出否定的回答。這些人只能和一群被帶到屠宰場的羊群相比,就像這群羊一樣,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和痛苦。

哦,上帝,請讓你的光亮照亮和憐憫這些人吧!

1939年10月7日
 太多的同胞被國家社會主義的宣傳所蒙蔽。 「太陽 」政治使那些本應更批判地看待「法塔摩根納海市蜃樓」並認清其本質的人上當受騙:虛張聲勢和詐騙;公眾欺詐。主要的指導方針是 「只要不思考」。而且是如此迷人地「美麗」、使得「領袖」讓那些懶得思考的人明白了一切。普通人會説:「領袖會把事情做好」;或者像一個可憐兮兮的當代人曾經對我說;「你不應該為這些想法而煩惱,這一切都會被處理好的。」
 . . .
 一個有理智的人怎可以認為這個犯罪系統裏有任何永恆價值?

 這個納粹暴政犯了什麼重要錯誤?
 
1. 強制的問候語:「希特勒萬歲」
2. 把人民分成黨員和非黨員。
 3. 片面控制輿論 — 即是只有一種新聞和一種聲音。。
 4. 壓制意見的自由表達。
 5. 保護老戰士和黨員,即使他們是罪犯。
 6. 迫害正直的公民,只因為他們曾經有另一種意見。或許被納粹稱為膿包。
7. 對猶太人的迫害和滅絕。
8. 不尊重人們的宗教信仰。
 9. 不斷改變法律:新的法律卷帙浩繁,和以千計的規章,即使是專家也無法跟上他們的自己的科目。
 10  全國特別是黨及其機構的過度組織化,令人難以置信。
 11.  沒有效率的辦公室和臃腫的官僚機構
12. 不考慮收入的不負責任的開支。
13. 保護國家中最壞的人(赦免等)。
14. 沒有盡頭的稅收負擔。
 15. 大批依靠納粹福利組織的要飯者
 16. 納粹黨員不勞而獲的保障和好處
17. 「領袖命令,我們服從!」
18. 「我們的一切都歸功於我們的領袖。」
 —-1939年10月9日
 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斷地問:「德國人這樣有文化的民族怎麼可能把絕對的權力交給一個人?」人們必須對這種完全的愚昧和懦弱感到絕望。我們的祖先幾百年來為之奮鬥的成果,在1933年被德國中產階級無端的粗心大意、不可理喻的輕信和該死的輕浮態度所埋葬了。我們的自由詩人完全白活了。過去,有理想的青年為自由而戰。今天,在可怕的暴政下,他們允許並維護著雜耍者和魔笛手的虐待。這樣的人是不值得繼續存在的。
 . . .
1932年,《法蘭克福報》的編輯寫道:「德國人民將再次渴望民主—- 跪下來」。但在廣大德國人再次為民主做好準備之前,他們將不得不從國家社會主義的苦杯中喝到最後一滴。這是我從一開始的觀點。只有當人們對空中城堡和其他奇蹟的希望最終熄滅時,整個紙牌屋才會倒塌。每個人自然會說他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沒有人會說他與國社黨(NSDAP)有關。在經濟繁榮時期,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高喊 「希特勒萬歲」(Heil Hitler) 「勝利萬歲」(Sieg Heil) 。 一個人可能會因為它承諾為他或他的孩子帶來個人利益而隨波逐流;另一個人則是因為他是個弱者,不想逆流而上。工匠只看到了利益。農民相信希特勒會使他免於納稅。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目的的東西,而這整個醞釀的過程被稱為 「國家社會主義」,最糟糕的部分是報紙上的抹黑者。喋喋不休和口若懸河的人被允許投入他們的兩分錢,只要他們的轟轟烈烈的短語讚美納粹系統或其附屬組織。. . . 統治者們像神一樣,每小時都能為自己的工作鼓掌,並對自己進行大量的讚美。他們什麼也聽不到,只有自己的聲音砰砰作響。他們看不到人民的聲音,也感覺不到他們所壓迫的人的悲憤。戈培爾在未上台前的 「鬥爭時期」(Kampfzeit)中說過,國家社會黨人可以驕傲地說,他們永遠能聽到人民的聲音,會知道他們的苦惱和願望。 但是,一旦這些人掌握了權力,坐在扶手椅上,為自己的巢穴塗脂抹粉,就只有最殘暴的力量來統治–沒有任何寬大的餘地。除了對自己的黨員有最大的縱容,必須讓他們安分守己,以免他們把整個制度瓦解。
 . . .1939年10月10日
為了不讓人民把怒火發洩到實際的壓迫者身上,每個時代的統治者都會採用轉移視線的策略來掩蓋自己的罪過。整個針對猶太人的行動,無異於給野獸扔下一塊肉。 「猶太人是我們的不幸。」人民的正確回答應該是:「不,不是猶太人,而是納粹是德國人民的不幸。」

今天的情況也完全一樣,只是現在鼓聲對著英國人打。每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都知道,如果我們的行為舉止得體,我們本可以與英國取得令人滿意的關係,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如此。我們的一切都是武器和戰爭的吶喊以及不斷的威脅 — 沒有合適的中間地帶。其目的是為了恐嚇所謂的或真正的對手,使其願意與我們保持良好的關係。但永恆的劍拔弩張只會導致一件事,那就是戰爭。
 
從我們所有的宣傳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們這邊缺乏善意。我們一有機會就對英國人進行惡意的嘲諷。我只需要想到巴勒斯坦。在我們把猶太人趕出德國的同時,我們通過廣播和報刊喚起阿拉伯人抵制猶太人定居的熱情。這種狂熱地讓各地的英國人的生活變得更加困難,然後又為之欣喜若狂,使我們看起來很可笑。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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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戰剛開始於1939年。凱爾納已經看透納粹暴政的面目。當然他沒有能力去對抗,身為徳國人,看見自己偉大的文化思想傳統被一個人的野心摧殘,將理性埋葬,能不悲憤莫名嗎?更痛苦的是知道身邊無數人的附和,並出賣人性尊嚴換取低微的存在條件。在以後的日記中他詳盡的紀錄這些罪惡。

我會繼續和大家談論凱爾納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