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闱闱
数年之后,在紫禁城的深宫,她读到了冒襄为她写下的祭文《 影梅庵忆语》。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 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 种种始露。”
“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 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 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 虽有吞鸟梦花之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 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始终本末,不缘狎昵。”
他在回首、追忆,缅念往事,将她当作一个九泉之下的亡魂。 将传说中急病死去的她,再一次,在纸上将她埋葬。她和他, 都是前朝旧人,秦淮河边风流客,此举引来江南的文人墨客们, 纷纷唱和。他们不知道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如民间悄然传说的, 被满族人掠走,带去京城了。他们为她写诗,更多的, 是国破山河在的哀恸,寄予这一位久负盛名的前朝美人—- 都死了,都没了,大明朝亡了,皇帝吊死在煤山,从前的名将, 还有美人,都死了。大明朝没了,他们这些没有死成的人, 也还是有心,有泪的,这诗诔哀悼,也是纸成坟山, 把从前的长板桥,从前的董小宛,从前的大明,深深地,埋起来。
也罢,今生今世,谁和谁都是再见不了面的。就当她真的死了吧。 一把火烧干净了。
深雪的寒天,有一种身世重埋的安宁与隔世。读这样的文字, 再多往事上心头,也只是一片漠然的空白。雪光映澈寒窗, 映透那行行复行行的墨字与纸帛。往事历历, 被深宫岁月和她自己的记忆所阻断的往事,他都记得。
雪落得紧,宫中鼎炉中红炭的热添了一成,条案上青花瓷里的水仙, 正徐徐吐蕊。北方的梅花,几乎是和桃花同一个时令, 在阳春二三月里次第开花。然而,这深冬寒月里, 承干宫里的一株一株腊梅,正在凌寒绽开,纤灰的枝条上, 绽开一朵一朵蜡凝的明黄心蕊,那花香清寒明澈, 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晨昏朝暮,无时不刻地包裹着人。 远些的湖石小山,是梅花正在枝头打苞,宫梅,朱砂梅,绿萼梅, 白梅,墨梅……天下有的梅本,承干宫莫不有二三株。 沿着宫墙的墙基处,走着一道黄铜火龙,苦寒漫长的冬天, 火龙里都燃烧着红炭,以此保地气之暖,温煦之气催开梅花。 雪花漫空飘洒,却只见枝条上的雪意,落到地面上的,皆泯灭无迹。
冒襄爱梅花,冒府的亭阁楼台的空落处,皆植上梅树。 死了的那个她,在影梅庵也有一衣冠冢。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 梅园里的梅花,又开了吧?枝头落雪,花苞吐芳,寒香徐徐。 她的坟,也在梅花香里。想着那个坟,她心里觉得, 其实躺在里面也不错。此时此刻,谁说她不是已死过了好几回?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 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 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留洞庭不返。 名与姬颉颃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 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日:“君数来矣, 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 从花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 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 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这样的文字,是不留情的刀,剖开的都是旧伤口。那样的“ 薄醉未醒”,“懒慢不交一语”,被母亲扶出来立于花间曲栏, 是多少难堪里的日常遭际……
儿时,并不甚明了为何落籍秦淮河坊,前景又是如何, 只知道是家里落败了。从前的绣坊里的家当与房舍全被典当出去, 一家四口搬出来。董家原是刺绣人家,因着父亲不善经营,又好赌, 好好的手艺门户,倒落得一身债务官司,家产典还不够, 妻子女儿也被充官入了乐籍,落到秦淮河边讨生计。 母亲在长板桥赁下了一处河房,日子在一个垂髫小女孩看起来, 并没有破败与潦倒,比及从前绣坊里的家,行院河坊的日子, 另有一种逸乐。秦淮河边精舍如画,雕梁画栋间处处时卉繁花。 满目都是美人,绫罗䌽衣炫目,丝竹笙箫绕耳, 河上走着往来的舟子。夜色里张挂着彩纸灯笼, 晴天里总是撑出竹篙晒篷,晾着丝绸布帛衣衫,随风轻盈起伏, 一条河望过去,锦绣叠嶂,颜色煞是好看。母亲带着她们, 坐在花架下绣香囊。沉重的债务就在眼皮底下, 绣个香囊根本是没有用的。可她们静静地坐着, 全心全意地绣着香囊。
这样的父亲,照理是罪大的,然而他每天亦就在妻女姊妹们眼前, 晃来晃去。白皙而瘦弱,性子绵软,在庭院裡,账房间, 打理日常的生计事物,也出门采买柴米。似乎, 妻子女儿从无人找他理论个究竟。不知道是因着疲乏无语, 还是绵软的宽恕。大抵,這一家人都是软塌塌耽于逸乐的性子, 没多少血性,也没有士子節婦的那一套,饿死了算, 不能失節的廉耻之念。无论怎样子的遭际,只要人还在, 每天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那时候她和妹妹还小,都养在闺阁里, 绣花针是从小拿在手上描画的,玩具一般的陪伴。 姊妹两个在窗前的绣绷前相对而坐,绷子上绷一方光滑的绸绫, 绣些桃花墨兰,竹枝梅朵。妹妹娇憨,喜欢逗逗猫,对着鹦哥学舌, 照着那水上的小鸭子,拿笔描个样子,穿针引线地, 黄绒绒地绣出来,那小黄鸭子有着漆黑的眼珠子,拍着翅膀的样子, 要去凫水的。妹妹得意地眉开眼笑,咯咯咯地痴笑, 定要姐姐也来赞一赞。父亲上楼来, 将教习她们姊妹弹奏的乐师带上来,她们演习的时候, 他也在一边呆着,手里端一只宜兴紫砂小壶, 频频地送到嘴边抿一口,窗下的书案上,女儿们习的画和字, 他凑过去久久地端详着,那姿态,也全然是一个父亲的深情。 行院里头最频频来到的手艺人,大抵是调琴弦乐音的师傅, 给女儿家缝衣衫的裁缝。但凡这些手艺人来,他都陪坐在一边, 也操刀拿剪地,帮着搭一把手,他和那些师傅们一起干活的样子, 看着,也是个娴熟的手艺人,手头的活计也好得很-- 不知怎么会把一家人的生计落得这一田步。
然而,这么一个倒运的瘦削矮小的男人,他在庭院里洒扫, 修剪花木,宴席上撤下来的残茶拿来浇花, 剥开的虾壳螃蟹壳埋在花树下沤肥, 连杯底剩下的黄酒也舍不得抛洒,倒在浇花的喷壶里, 拿来蘸了绢子,一叶一叶地将那几案间点缀的兰草盆景, 擦得青翠可爱,不染纤尘。这样的一个人,除了不会打理生计, 又能苛责他什么呢?他活着,充满了挫败,屈辱与心酸,他无能, 然而也并不曾有许多声势浩大的欲念,偶尔,他昏了头, 去赌局里转一转,被人哄上桌子玩一会儿,这样的一个人, 能把他怎么样呢?
巷弄里走过的提梳头匣子的梳頭娘子, 卖时鲜香花的老妪携着篮子,一日里總是经过许多回, 柔糯的叫卖声,仿佛四季都在她花篮里囤着的那种笃定。 父亲也时常买来香花,簇簇地堆在窗下的圆桌上, 姊妹俩个坐在绣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插瓶学着插花, 拿着针线穿桂花球,玉簪花手镯,冬日裡, 用小剪刀将腊梅从枝头剪下来,凝些油脂,插在瓶里, 便能在窗前开一个冬季。光籠著的那一窗紙帳梅花, 便是枝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趣。
那样的冬季,楼下的后厨房,总是用长竹竿晾晒着过年的腌腊之物, 母亲大清早起来,看着天色,叮嘱老妈子趁着干爽好日头, 赶紧做些冬菜,贡丸,蛋饺以及蒸菜,老妈子也脆着嗓门, 一递一还的,添出许多建议,长板桥的老仆妇们, 个个都身怀独门绝技的私房菜,别处找不到的, 绝不与天下其他厨娘重样的。关于吃食的精致讲究,点心,茶食, 夜宵,那些小巧的花样,她们更是有诸多心得秘方。 母亲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插上一句请教,如何淘得玫瑰露, 如何拧得荷叶鲜汁。灶上烧荤菜,讲究的厨子, 才不稀罕使那黄豆酿的酱油,而是用笋油,关于笋油, 那里头的讲究可是人间四时,日积月累。水豆粉,栗子粉做点心; 松柏粉取带露的嫩叶,拧成汁,鲜绿清香,晾成粉,做成点心。 都是精致的吃食,无关裹腹,是夜宵和吃茶的茶果点心, 为着好看和讲究的。那年节的菜肴,冬天的暖锅,春秋的羹汤, 配菜的器皿和花卉灯饰,更是,无穷的排场和讲究。 那商量的言语里,好似有无尽个日子且在前头呢。 姊妹俩个并排躺在床头,听得津津有味。因着母亲, 河坊也依然有着居家过日子的情味, 每日里想着法子做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家里买来了几个颜色娇好的女子教习, 父母也像模像样地做起门户生意来。一年四季里也变着花样地讲究, 春天里晒笋尖,腌雪菜,五月里摘了杨梅和青梅酿酒, 盛夏的鸡头米,菱角,碧荷,小莲蓬,厨娘在厨下忙着各式的羹汤, 风吹着蔷薇架、紫藤花架,花瓣纷纷飞落, 姊妹俩和家里的女孩子们一起坐在凉亭里练琵琶, 有手无心地拨弄着琴弦,河上的水风吹着,拂着人面,发丝,花影, 人世如此悠。
常常是初秋时,一家人围着一张小桌前,父亲带着两个女儿, 用粗头的针捅莲子心,莲子米搁在一只瓷盏里, 将莲心铺到一方绢布上,晴天里晾出去,每日里风吹日晒, 渐渐晒干成黄莲心,收起来,是一味家常的日用药。 秋日里有了些凄清的凉意,母亲也会围到桌前,穿针帮着做一会儿。 父亲搭讪着问道,前厅忙不忙?母亲垂着眼皮, 面上浮着一层含糊的微笑,近乎唇语似地,利索地回了一句, 看起来却是并不曾搭理过一个字一句话。她麻利地拆着莲心, 一颗颗空心莲子从她手心里滴溜溜地滚落到大碗里。听起来, 像夜深人静时檐头低落的夜雨,有一种格外的凄清,灯光下的爹娘, 都是日常见惯了的人,然而,年少的女儿心里明白:从前的爹娘, 都死了一遍。坐在这里的一家人,都是鬼,是怨念所聚。
母亲坐不了多久,便会有跑腿的仆妇来唤她, 倚着门喜孜孜地告诉道:“去京城的钱老爷打道回府了, 这会儿打发了人来,要在咱们院里和老朋友聚一聚, 帖子该派出去了,钱家那老管家,又背着主子来挑刺儿了, 说是咱们这厨子,格儿不够。”
“秋菱姑娘那头,问起您呢,可是为她拿了个主意。”
母亲放下拆莲心的银针,拿帕子扫一扫前襟和袖口,嘴里抱怨道:“ 知道了。你们可是会省事儿,都推给我了。你们都很会麻烦我。”
仆妇陪着慇勤的笑脸,贴心贴意的声气好似发自肺腑:“太太, 这一家子大小,哪一处能少得了您呢!”
搬来长板桥的日子,不算长,母亲的变化是最大的。 从前一家人在绣坊过日子,她也当家理事, 是个平眉平脸的本分绣娘。而今, 她带着年幼的两个女儿入籍教坊乐户,家里养着几个年轻女孩子, 经历的人事多了,见的世面多了, 从前那种小户人家特有的大惊小怪, 看什么都稀奇的那股天真和小家子气,倒是绝迹不见了。 而今换了一个人,说起什么来,都是见惯不惊, 带着一股子历经沧桑的疲倦,还有不计较。
母亲起身离去了。桌边的三个人,依然低头拆着莲子心。 那滴溜溜滚落在碗里的声音,仿佛更漏声声, 滴滴答答的一世界的夜雨,天墨末过了的黑,灯下的脸却异常清晰, 小宛低低地瞥了父亲一眼,只见他小着手,灵活地用针递着莲心, 将空的莲子抛往大碗里,利落无比。翻着手腕, 那抛莲子的手指竟然翘起兰花指。小宛不忍看他的脸,和缩肩窝背, 畏缩在灯下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无限的厌恶。她抛下针, 起身上楼去了。一会儿,妹妹也跟着上来了。 只有父亲还坐在小桌前,那莲子滚落瓷盘中的声音,依然嘀嗒着。 遥远的。
隔壁人家花木深深里精舍画舫,仆妇们终日往来, 门前亦是车马盈门,然而,那花木烂熳里,总是那么安静的, 甚少听见人声。不像董家,门户浅,资历也浅, 还不懂得怎么立规矩,主仆姑娘们,各个讲起话来都敞着嗓门, 门里门外,楼上楼下,莺歌燕语,你来我往地喊着答着, 说了什么话,附近隔着院儿的邻居都知道得清清爽爽。
隔壁当家的老妇人,是秦淮河边有名的顿老娘,每年的手帕会, 母亲都会带着她和妹妹参加。长板桥的时节里, 一年里总是有那么几个日子,她会见到脱老娘, 是个身形高大的妇人,面目丰隆,神态潇洒,葱茏的长眉, 厚厚的青丝,天然地卷曲,比及河坊间本土的江南女儿家的细腰身, 小面孔,她别有一种风姿。她上年纪了,都在教习孙女辈了, 早就不打扮,头上寻常围了一方青帕子,当中镶一块玉, 眼角眉梢布满风霜褶皱,裙衫的颜色也格外地沉郁, 那种梅子青的老绿,是浸过酒的颜色。然而, 还是有一种盛隆的美态,一双手宛若美少年,手指修长而指骨凸显, 佩着一排珠玉戒指。一撩长袍坐下的样子,格外像一个倜傥的男子。 有着迥异于本地女孩儿的一种刚气。
顿老娘在家教习女孩们弹琵琶,每天总有一个时候, 顿老娘会亲自拨弄筝弦,奏一曲示范给女孩子们。她奏琵琶的时候, 长板桥总是会蓦然一静,大白天里,静得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连河上的舟子也停住了桨。只听得那琵琶声,叮叮淙淙, 满地的碎珠子,在廊板上终日的清脆地滚落。 琵琶声里的时间不是而今的,而是悠悠岁月。
“顿老娘怎么会姓得这样奇怪?”她曾经这样问母亲。
“顿是一个长姓里取了一个字。对河的脱老娘也是。 她们老祖宗是蒙古人,元朝蒙古皇帝手上的官。 江山到了明朝高祖皇帝手上,老辈人和族里的男丁都被杀光了, 女人们就充入了乐户。和我们一样。”母亲平淡地说。
回首旧事,看看眼下,这打马而来的满洲人统治的中土,而她自己, 就是曾经的顿老娘,脱老娘--她们都将在异族人的中间, 掩饰惶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饮啖如常地生存下去。 不知道生命是为什么,受这么多罪,仍然放不下腔子里的一口气。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 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 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这样的句子,读来照例是戳心窝子。这也是这个人的风格, 他自有一种格物的清白,什么事情来龙去脉,一是一二是二, 厘得头头是道,一点都不掖着藏着,全然不管人是不是招架不住。
垂髫年华,她第一次随客远游,是跟隨著钱谦益, 吴梅村那群江东才子,自西湖去往黄山,那是迢迢的路途。 西湖的曲院风荷,灵隐寺的飞来峰, 拾级而上的石阶浮满香甜的木樨香。长江上的烟雨,帆船点点, 岸边千里一白的苇花、黄昏的雾霭、日落时溶金的江面, 犹如徐徐打开的画卷。黄山之巅,翻腾变幻的云海, 其间仿佛可容纳一个辽阔宇宙。这山山水水的徜徉, 都叫人忘了自己的俗身。她常常整日整日地趴在船舱的窗口, 看流云,流水,远远的烟树村落。那群人终日都有聊天畅谈的雅兴, 对着一壶茶,一壶酒,陶陶然对诗论史,也时不时地激愤起来, 拍案而起,长歌当哭,她便悄悄然起身走开。
黄山归来。她也算是正经地应酬起生意来了。 妹妹也长大了,跟着立起门户。这姊妹俩都是家养大的,面容姣好, 性情温顺,琴棋书画打小精通,没有什么门户气。一时间, 她们董家在长板桥,独树一帜,风光无限。
然而,这一家人在一起,永远是发愁钱。银子水一样淌进来, 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漏掉了, 母亲喋喋不休抱怨的父亲嗜赌是其中一桩。风传他赌得很大, 空着手出门,也张罗得来豪赌。反正,而今的董家,不愁拿不出钱, 往后的日子细水长流,打交道的光景且长着呢-- 董家的这个鸨公老爷,断不了源源不断的给赌场送银子。所以, 只要他出门,就有凑上来的市井朋友,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朋友, 慇勤备至,邀请他去赌桌上坐一坐,喝一盅茶也是好的,是赏脸。 而他这个人,原本是没有人请他,他自己挖个门道也要进去赌的。 输了赢了,也不见他动声色,然而, 他就是有那种提着脑袋也要上赌场押一盘的那种赌性, 即便在赌场一口气输掉了千俩黄金,回到家,经营家常生计, 买一束花线,绕一两线头的生计,他和小贩讲价讲得一丝不苟, 和卖油郎,南货店伙计,针头小利的事情他寸步不让, 在门口和人家你来我往地理论,看他那么认真地讲价,谁能想到, 他真个输掉一座绣房时,眼皮都不多眨一下,交割清楚, 绝无半句废话。大约他以为,下一把就能赢回来了, 这种明晚垂手可得的安慰,慰藉了他这么多年, 大概他是凭着这个幻觉活下去的。但他毕竟输得多, 上门来要债的人,也很明事理,悄悄的在后门口,也不进来, 是低三下四,客客气气地讨要,然而,不给是不能够的。 小宛从阁楼望下去,只见几个锦衣皂靴的市面经济人和父亲在说话, 时不时地,他们还客气地互相拱拱手,看起来相谈甚欢, 很是融洽的样子。她看着,有时候会气得独自笑起来。 让人感觉绝望的,不是酷烈,而是这份滑稽.
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个一团和气的父亲,滑稽而冷漠地, 把一家妻女逼上绝路。然而,看着他那懦弱的神情, 怎么也让人恨不起来,怒不起来。只觉得他可怜!天下第一可怜人! 他心里头苦极了,豪赌排遣一下,能把他怎么样呢?
她母亲一直忙得头头是道,终年在看衣料,请裁缝,换厨子和乐师, 为父亲还了赌债,她总是会哭闹一场, 然而不妨碍梳头娘子来给她梳头,洗好脸,下楼接着去忙, 每天的日程很满,她还忙得有条有理, 长长的一天让她过得有声有色。她在这长板桥打开门来讨生活, 把两个亲生的女儿也先后推进了火坑,饶是如此, 家里依然欠了无数的债,女儿的一生都让她断送了,然而, 能怨她吗?她自己又是被谁断送呢?
这恩恩怨怨里,她们要打发的不过是这个肉身,这一生的光阴。
她也闹过,自己雇了船,将自己的一份家当搬上船,搬到苏州去, 住在山塘街的河房边。她喜欢苏州,枕河人家,烟波横塘路, 那一领一领的石拱桥下,苏州的河水是天底下最文气的水。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满目的桃花流水人家, 人世的鲜艳繁华也是一种具體的方便,她喜欢在這裡住家。 住不了多久,妹妹便找来了,妹妹来了,娘自然也找过来。不几天, 爹也默默地,出现在厨房里。他们一个一个单独出现的时候, 个个都是她要抱头痛哭的骨肉亲人,合在一起,日子便是浆糊, 怎么都脱不开身。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 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公治舟数往返, 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 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 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回,如云出岫,如珠在盘, 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而忽作,必欲驾小舟去。 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 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 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 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 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 去游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 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会者,赝某也。某之匿处, 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 相视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慇勤, 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 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 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统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 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 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 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 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回: “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 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回: “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 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于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 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 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 即席作八绝句付之。
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 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 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谢陈姬。盖残冬屡趋余,皆未及答。 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 集千人哗动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 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 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因与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 遣人至襄阳,便解维归里。
秦淮河边的女子,冒襄最不能忘情的,是陈圆圆。订下的盟约, 在兵荒马乱自身难保的岁月里,脆弱得像浮冰或露珠一样, 并不曾有过兑现的可能性,尤其是他這般,冷面冷心, 不重兒女情長的男子。只是,她如“孤鸾之在烟霞”的韵致, 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曼妙,随着岁月的流逝,改朝换代的巨变里, 再回首时,自是沉痛至极。
秦淮河边的歌舞管弦,那些繁花似锦的女儿们都保不住了, 冒襄离去后,陈圆圆再次被崇祯朝的国丈田弘遇强行掳走, 送往京城,原打算去讨好他曾经的女婿崇祯皇帝,再進貢一位美人, 以此巩固女儿去世后的田府依然能拥有昔日的地位和恩宠。 不知他怎样看待自己女儿的死, 大抵他的悲伤还比不上皇帝的伤痛吧。 而他心里对这个焦头烂额国事缠身的皇帝女婿的看法, 不外如自己一样,是个好色的男人。陈圆圆在京城, 辗转流落到吴三桂的府邸,好事者一直传说, 是因为她被李自成的部下掳走,刺激得吴三桂怒髮衝冠, 才引来了清兵入关,歼灭了李自成军队,山河易主,“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却成了乱世里的传奇。 山河易主,“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陈圆圆却成了乱世里的传奇。 而大明朝,是彻彻底底地亡了。
当初,是冒襄拒绝了她,辜负了她。如若他如她所願, 帶著她走了,往后的世事,当不至于如此罢。光福梅花,冷云万顷, 那是他余生里的一个咒符。没有那当日不曾践约的光福山的香雪海, 也不会有如皋冒府的影梅庵吧。冒襄愛梅,宅院裡種滿了梅花, 每年冷风雪里,梅花开的时候,都在回应陈圆圆当日的那一句邀约- ----“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
天下大乱后,长板桥不复再是温柔乡。陈圆圆被豪强抢入京城, 美人王月生被张献忠生生杀死。她急煎煎投奔冒辟疆, 冒公子推三阻四,情急心切之下,撞到的都是冒公子的冷面冷心。 她派了父亲去如皋冒家,一趟一趟地去,多数是碰不上他, 也有能碰上他的时候,然而,这个瘦小的畏缩的老仆人, 面对冒襄以及他家的森严门第,怯懦到话也说不成句。 他在冒府受到何等的待遇,如何面见冒襄的情景,回到家里, 并不曾说个详细。不知为何,她自己,也並没有勇氣去问个究竟。 她能感受到的,便是深深的难堪与羞耻。她知道, 冒襄对这位说起来也攀附得上是岳丈的老人, 不会有什么情份与礼数。然而,乱世里, 她只是一心一意要嫁到冒家来。冒襄一次次辞别她, 从前辞别陈圆圆,理由都是一个孝子的理由。他的父亲在襄阳做官, 围困于乱兵之中。他需要去拯救父亲,而这种风月之所的誓盟, 怎能和父亲大人相提并论呢?他看见那枯瘦老者,大抵想不起来, 董姬也会有父亲。又是錢謙益錢老夫子, 二三天里将这些冒襄眼里天大的难处,一一克化,为她还了债, 退出乐籍。又张罗一只船,披挂红纱,装了她的嫁奁,从苏州出发, 送到江东如皋。
冒襄对着这位宗伯,自然是拱手作揖,口中千恩万谢的, 还能怎么样呢? 他不可能不收下这份盛情,尤其是钱虞山的美意。只是, 老不死的钱谦益的那些风流行径,他不是不知道, 大抵秦淮河的女人,长的幼的,年轻的年老的,上下几辈人, 莫不和这个风流教主有点过从。他嫌恶这些。
且,秦淮河的好女子,他心头当首推陈姬圆圆。 若是那个风度出彩,歌喉婉转,宜嗔宜笑的女子, 在这偏安一隅的水绘园里自由自在,与他朝夕相见,白头到老, 这个乱世,也并非一无是处的。每每念及于此, 他只看到自己生为男儿的种种无能,只觉得万种心灰意懒, 对这送上门来的董氏,自然也转了颜色,没有好声气, 连行动也隔绝起来。董姬进门的那几个月,他只由着家中的妻子, 三姑六婆折腾,每日里只淹滞书房,重门深锁,嘱咐书僮, 外客莫入。
那时候不懂,只是自惭形秽地, 想当然地以为他对钱老夫子很忌讳。实质上,钱老夫子与她之间, 一直是两辈人,感情甚笃、彼此了解,最多的,是怜惜之意。 他对她,始终没那么起劲,他热衷的那一种劲烈、饱满的情感, 柳如是那样的,骨子里有一股侠意,天生要做穆桂英、樊梨花的。 这股热烈,他也有,不然,也不会触犯天下的读书人,乘着船, 张灯结䌽歌舞鼓吹去迎娶柳如是,沿途的书生们站在河的两岸, 向船舱顶上扔瓦片。他也谈笑自如,只当是夹道欢迎。 人和人的区别就是这么大,若是搁在冒辟疆头上, 想来他已经自己羞死了。当然了,这样骨鲠不通融的人, 也别有一种好处。钱谦益降清--这样的扫兴事, 他也是绝对不会去俯就的。据说,李自成打下北京那会儿, 钱谦益与柳如是相约要以身殉国,双双赴死。钱夫子投了湖, 转而抱怨水太寒冷,颤颤微转身爬上岸去,更衣烘火。 他算是清誉尽毁,而今只欠一死了。天下读书人揶揄他, 取笑他的桥段是不少的,汉人风气,就是恨人有笑人无, 喜好个落井下石。当年钱谦益在南京城,城门洞开, 率领士绅们跪地投降。可是,又如何呢? 非得像史可法在扬州血战到底,招来清军攻城后的大屠城, 杀光全城老幼,践踏妇孺,才是君子的气节吗?天意流转之下, 个人的以卵击石的意志力,又何其孱弱。
钱谦益与他的河東君,而今结庐红豆山庄,泛舟尚湖, 是闻名天下的一对侠骨鸳鸯。所幸他还有柳眉相伴,不然, 这江东才子,文章宗主,晚境真是了无意趣的了。人世间的圆满, 仿佛戏台上一番大幕落下来,遮住了多少难堪。
初遇时,福临曾经揪心地问她:你这一路走来, 可曾吃很多苦头?
她应答:是的。
福临默然半响,方问:是,什么样的苦?
聽得出他的聲音裡,是鼓足勇氣的發問。她脑海中闪过惡毒的一念, 告訴他!統統都告訴他!羞辱會如泰山压顶,叫這人中天子, 也會被這人世的污穢所驚駭,從此寢食難安。有另一个她, 已然朝他跪下,以额触地,羞愧難當,自觉百死莫赎的业过污秽, 全在他面前現形了。她只是定神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世上, 女人会受的苦,你想得到的女人能受的苦,我都受过。
福临眼里闪过剧烈的痛楚,他抿紧双唇,脸上的肌肉抽搐, 那一瞬间,她清楚地感受到,空气里汹涌的杀机。也许, 人与人的直见性命,就是这样含垢忍辱、不堪相见的罢。
她沉着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刻,她期待他能够随口吩咐一句, 让人把她拖出去,杀了。这样,她也不必每一天,在颠沛的往事中, 身不由己地咀嚼羞恥的滋味。她早已经受够了这般炼狱。
他避开她的视线,缓缓地、僵硬地走向长窗前,双手紧紧地攥着, 面窗而立。好久好久。
她轻轻地走向窗棂的另一头,与他并行,好久,转过头, 遥遥地看他一眼—福临,年轻的满洲皇帝,他在流泪, 他满脸都是痛楚的泪水。
她心头震荡,仿佛有大河汹涌着,奔流而过,将她这个人, 这个身和魂,统统冲刷,淘洗了一遍。长窗外, 寒风中的宫墙琉璃瓦一径起伏, 褚红色的宫墙上浮着一条金碧辉煌的龙,远远的天幕下残阳如血, 从长城外他的故乡吹来的寒风,呼啸着如铁马铮铮。 这是一个苍凉又巍峨的世界, 不知为何会有如她和陈圆圆这般的生命,卑贱如尘,柳絮随风。 然而,看他流泪,又那样震撼心扉,她静默着,心头有无比的释然。 仿佛她所有的苦,都卸给他了,她从此是轻松了。而福临, 总归他是有法子受着的。
他喃喃道:“说什么江山浩荡,什么乾坤朗朗, 都是恶人心肠的粉饰之词。我看见的,只是这世间,受苦的女人, 受苦的生灵。”
晨起时分,宫中最为忙碌。流水的宫女、太监穿梭,洒扫,清洁, 整理帐幔织物,将盆栽和鲜花各自摆布。看看那些旗装宫女, 她一眼就辨得出,她们中间,谁的手势娴熟,谁在偷懒。曾经, 在冒家,这些事她都亲力亲为地做过, 做得比远比这些宫女仆妇们要好。南方湿冷的冬日, 清早生硬的小鼎炉、茶铫,晒干后触手僵冷的药材,她侧身在厨间, 躬着身子,在药案前一样一样地捡拾药材,称重,筛洗,配方入炉。 隔着藕池和菜圃,厨下的使女们在摘菜, 老花匠将灶灰从灶膛间铇出来,一一埋在花木间沤肥, 厨间的后门开着,送鱼虾的舟子,卖野味的庄户猎人, 送米送油的店伙计,他们是一群有趣味的人, 总是有诙谐的切口和说笑。灰蓝布衣裙的老妪和老苍头, 仿佛灶台贴的对联,酒坛上的红纸福字, 是一种让人踏实的暖老温贫的存在。炭火放进炉膛里, 又将药材一一称过,按方子放进药罐里,座上炉。她坐在廊间, 看着菜圃间的青绿菜叶,落了溶溶的洁白的轻霜,霜是有气味的。 她喜欢这片菜圃,一年四季里碧绿青葱,早春的油菜花金黄摇曳, 暖香里蝶飞蝶舞;菜花谢,蔷薇花开,在灌溉的沟渠潺潺的流水间, 攀援的蔷薇,紫藤、凌霄,藤藤蔓蔓,繁花满枝。
她还常常下厨,为冒襄做荤腥海味,按着时令腌菜制酱。 腌腊的时节,最要操心天气,天色的阴晴,风的方向, 这些决定着腌制食物的口味。在冒府,她是一个能干的厨子、 巧手的绣娘,孩童们喜欢的私塾先生。呵,曾经的日子里, 那些满心讨好的记挂的人事,那些隔着回廊, 水井望过去的落了白霜的菜畦,橘黄橙绿的秋树,想一想, 远得如雪中被风掠起的稀薄的烟尘,却又无可名状地, 惹出蚀骨的辛酸。
如果,命运不是如此大转折,她一直在冒府生活,大抵, 她依然还会紧张着四季气候,炎寒晴雨,张罗着日常里的那些冷暖。 竭尽心力地去伺候他的老人小孩,大妇小姑。她会在院子里做酱、 熬药,随着季节腌制食物,在流年里老去, 劳累会渐渐折损她的身形,风情不再。 她会成为冒府里泯然无声的董姨娘。和寻常巷弄里的老妇人一样, 瘦小、干巴,嫩润又褶皱的脸,攒手攒脚,笑眉笑眼地。那时候, 冒襄待她,多少会有一份情和义吧。他不是个不通之人,然而, 向他这样一个人讨要情感,如同在坚硬的岩石上敲击哪里是泉眼, 一生都是徒劳。
他须臾不曾忘记,她是秦淮河边出身的女子,不是良家女子, 更非名门千金。从她娘到她们姊妹,都是风月场上讨生活的女子。 在乱世战火硝烟里,被弃之道旁是娼妇的宿命, 任其委身他人或者死于战火,怎样的下场,都是再自然不过了的。 一次次逃难时,这个凛然正气的君子,打点行装、 扶老携幼逃命之时,却总是视她为累赘,不欲与之同行。 是这一次次遭际,她终于明白,这里并非她的终身之所。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 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曰:“ 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
一路上天黑泥泞,她颠沛着小脚蹚水涉泥, 被乱竹荆棘撕扯头发衣衫、竹笋扎破鞋底, 她听着黑暗中他一家子低低的此呼彼应的声音,黑夜那么辽阔、 广大。她始终,只是孤单一人。
有一回,一家子等着舟子过江,是月黑浪急的子夜,舟小人多, 她们轮候着等船往返来运,冒襄夫妇站在一起,切切私语, 商议着什么,在黯淡的星光里,她携着包袱蜷坐在冒老夫人脚边。 片刻,他们夫妇切切地低语里,只听冒夫人叹息地加重语调。 逃难时,声色令人羞耻。一个秦淮河边的风尘女子,怎么说呢, 国仇家乱时,随身携带着更像一种德行上的耻辱,沉溺声色的弱点。
“乙酉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崩陷……余独令姬率众婢守寓, 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即待两亲、挈妻子流离, 亦以孑身往。……余因与姬决:“此番溃散,不似家园, 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 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 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这是又一次逃难中,合家老小又在鸡飞狗跳地打点行装时,再一次, 董氏又成为了他的难题和负荷。曾經他生病时,她守候在病榻前, 衣不解带地伺候汤药,忍受他的坏脾气, 也感受過他发自肺腑的感动,这所有的一切, 丝毫不曾巩固她的位置。这一次他毫不掩饰,收拾箱笼行囊时, 便坦然声明,这次不打算带她奔波了,相反,他要将她, 赠送给他的一位朋友。他平日里争强好辩的滔滔口舌, 此时变成了一个男性媒婆的本事,眉色蔼然地,欲盖弥彰地, 向她夸耀起他的朋友,人品是如何的好,家世也是如何地有声望, 其人其室可堪托付。他像赠送一方砚台、一架屏风,一幅好画一样, 打算将她赠送给另一个男人。他竟然苦口婆心地举例说明, 说服那户人家的可靠,她应该立马认账。也许,在他心里, 她再适他人,连改嫁也不是,只是他豢养的青楼女子,拱手让人, 青樓女子,命運自然都是楊花柳絮。面对他循循的这一番话, 有冰霜冷雪自她头顶渐渐浇下,自发丝到脚底,每一丝骨髓, 每一寸血脉,都被凉透……
她一贯低眉,克己。纵然心中泣血,依然温驯应承。
“姬曰:‘君言善。举室皆依君为命,覆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 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俟君回;脱有不测, 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是处也!’”
她收拾了包裹,将她平日的衣衫书卷,都装裹起来。 平日里题诗的画面,刺绣的香囊绢帕,此时看着,陡然刺心刺目, 那针线笔墨里头,有多少往日的温柔时光,痴情心意,原来, 再怎样用心,面对冒郎的冷面冷心,都是一场空抛掷。 而她还将收拾好这些,转赴下一程。
冒府上下,人人奔走,打点车马与行囊,大族之家但凡出门, 都是伤筋动骨的劳顿之事,连逃难也是大事。老太爷的药方子, 小少爷的每日里的文房四宝,习字簿子,不离手的玩意儿, 还有途中埋锅造灶的家什,寒冷替换的衣衫箱笼,一样都少不得。 乱哄哄里,唯有花鸟不知人间事,那五月的栀子花木香树间, 黄莺在婉转啼鸣,歌音鲜嫩如流珠,听不出一丝人间的乱象。 窗下的芭蕉在湖石间葱茏鲜绿,可提笔写诗。房间里有冒襄的气息, 床栏间有冒襄的头巾,帽带,腰带--随便拿起一条, 都可以勒死自己,可以悬梁自尽。那户好友人家,她是不会去的。 乱世里谁有心思去收留一个出户的妾?不外是冷眼与炎凉, 她赖以存活的指望,大抵是那人家的男主人,冒襄的好友, 对这个转手小妾的美色颇为钟意,大抵会在大妇小姑的冷眼冷语里, 悄悄给她一处容身之所,一碗茶饭。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 乱兵压城时尚且不需出城逃难。但不管是怎样的门第身份, 她董小宛是不会去的。只等冒府合家走干净了, 她横竖是有办法死的。她不死,难道等着乱兵流寇来掳掠她吗? 她的妹妹死了,爹娘都死了,他们不死, 一家子守在一起也不会再有别的活路,一门妇孺都是软弱的人, 除了声色娱人,大抵并不会别的。不知怎样的难堪境遇。死了也好。
等到她死了,死得透透的,绝绝的,大抵冒襄会明白, 她不是一个可意的物件,可转手适人。 那时候他多少会有点过意不去吧。一如今时今日,她‘死’了, 他回首往事,未尝不是有揪心的悔和忏。
世上从来有那么一种人,挖心掏肝之事, 于他只是视若寻常。他亦有真心,亦有情意,只是, 改变不了他的冷心肠。
是命运使然, 她依然走在一个曾名扬天下的青楼女子的宿命轨迹里。 她如陈圆圆一样,被新朝里的汉人新贵,强行掳走,送往京城, 献给满洲的皇族。
临走时,她祈求来人,容她和堂上老妇人道别。 女眷们都已经在惊恐里躲出门去, 唯有冒家老夫人端坐在自己的房间,一如往日。她悲戚地看着她, 言语不得,唯有满眼的泪落下。她也潸然泪下, 为她在冒府的这些年,为她与她之间的一场缘分之中, 她一次次仁慈地庇佑过她。她跪下来,以额触地。“请老夫人保重! 这些年承蒙您错爱,孩儿福薄,从此吧不能早晚伺候在您跟前了。”
冒老夫人泪水涟涟,言词里全是劝慰:“你是好孩子, 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要想不开。”
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好女子,此时应当赶紧去死, 跳水井,撞桌角,或讬辞更衣,在紧闭的房间赶紧以三尺白绫悬梁, 上吊自尽。然而,她不是这样的,她也不能这样, 她这样子刚烈自尽,冒府会遭来灭门之祸。
她们的目光里交流着同样的庆幸--冒襄出门访友, 此时不在家。他改变不了她被抢走的现实,然而, 他的性格会让他愤怒,自不量力地阻扰,末了落得玉石俱焚, 滅門之災。
“望公子平平安安回家。一家人和和气气地過日子, 往后的日子,自會有公子替我在老夫人面前,多尽一份孝。”
冒夫人悲戚不能成句,那一瞬间, 她看见堂上的老妇人已经被这耻辱和惊恐所击垮, 她没有能力再庇护她,她遗憾她甚至不能以死明志。 外头是兵戈林立的青状兵丁,改了朝代了,这样的显宦门庭, 也一次次地,公然被强抢姬妾--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也做不了什么。这泼天的耻辱之中,她只能在内心祈求老天垂怜, 让冒家一门子孙平安活下去。
老夫人泣不成句地,侧过身子以袖掩面的样子, 何其栖遑。而她则被一双手搀起来,挟持地扶向堂外, 送进那顶帷幔深重的小轿。碧沉沉的庭院, 此时如荒野孤坟一般静寂,那些花木,回廊,凉亭, 厨房里那些她用惯了的竹器……今生今世,除非是梦里, 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宅院,再也不能亲手抚摸那些花木和物器了。 梅花还没来及打苞,然而她嗅到了清绝的花香。那一刻, 她恍惚地感觉已经活完了这一辈子,死去了, 咽下了腔子里最后一口气。
她离开了冒府。
一如她当年为追随冒襄,身寄一叶扁舟, 在大江里来来回回。为躲避水路流寇,小舟藏身于芦苇深处, 昼夜不得出,挨饿,受冻,不退不悔。如今,看见中堂外, 兵器凌人、刀戬林立中那一顶幔布深垂的青布小轿, 她竟然有一种意外的激越和好奇。是的,她从不恐惧,一生之中, 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恐惧过。她会低眉,会等待,会失望, 会心内熬煎,然而,她是个赌徒, 嗜赌的父亲的血液在她血管里循环流淌着。赌徒永远热衷下一局。
她离开江南,被小心护送至北方的京城。最终, 她是以伺候太后的命妇身份来到紫禁城的。命运之手布局, 曲尽了纵横与辗转,最终,到底让她出现在福临的眼前。 其中的种种曲折,恍惚又隐秘,京城里那些满洲皇族隐密地传说着, 她是年轻的皇帝从皇亲贵族家强行夺过来的新妇, 其间有皇親貴戚因此而丧命。他们传说着她,一个两度嫁人的女子, 被皇帝视若珍宝的董鄂妃……她住进了紫禁城的坤宁宫。 被这个普天下唯一拥有至高皇权的男人,隆重册封, 成为大清朝的皇贵妃。为表达他拥有她的喜悦之情,行册封礼之日, 他大赦天下。仿佛这人间得与她相遇,浩浩天下在他眼里,这一刻, 皆是仁人厚土、花月春风,值得好生相待。
阳光透过窗棂格,照耀在长台上。北地荒寒, 没有那么多繁盛的草木来搅乱光线,就那么一径地从天穹投下来, 鲜亮、澄明,亮到有一种胭脂黄的色泽在光亮里。福临去早朝了, 他仿佛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男人,每天都会回来, 在她的宫中用御膳。他去前殿批奏折、见重臣, 则时不时地派人送来赏赐和问候,有时是得来的珍异供物, 先拿来给她过目,“皇上说,让娘娘看个新鲜。”
那些慇勤往来的问候,则不外是:“ 皇上问娘娘这会儿在做些什么。今儿出门时, 见西窗下蓝釉坛的那盆牡丹,向阳的花枝上有几个花苞,含苞欲放, 不知这会儿是否大开了?”
“皇上还在勤政,担心娘娘候着,夜深露寒, 不必等候了,请娘娘先歇下,皇上批完紧急的奏章就来了。”
“万岁爷说,天气热了, 这会子突然想起去年娘娘做的碧荷羮。”
都是家常的问候,他想起来便说几句, 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遇见什么吃食和玩意儿,也赏与她宫中。 太监急火火地一溜碎步地进出,一天也跑三五个回合。 听着宫外御驾的辇车来到的动静,早早晚晚地, 宫女和太监们都会相视喜笑,圣宠隆重, 其中有他们各自的富贵所求。这紫禁城里,个个都是人精, 一人发肤担了千丝万缕的利害祸福。而福临这样喜孜孜来去, 所有戴着面具深藏机心的人之中,唯有他是个赤子。
她从不正眼打量这些人,也不敢亲近。想起从前的板桥, 那些养娘老奴,丫头轿夫,一样伺候人的行当, 却没有这些奴才的面目可憎。出没在河坊间的那些求生计的人们, 卖花的,说书的,梳头的,裹脚的,一个个,都有着不俗的韵致。 如今的金陵城,长板桥在战火里化作了瓦砾地,女子们,死的死了, 活着的则流散四方,河房精舍,全都倾颓了, 里头居住着无家可归的叫化子和流民。然而,秦淮河边的长桥上, 依然有插花的老翁,每日里提一篮子鲜花叫卖,玉兰、茉莉、栀子… …月下,水边也依然有吹笛弹唱的人,在泊头凉亭间, 吹奏起哀婉笛音。这些听起来,真是要叫人泪下的。
每天早晚,董鄂妃都要去给福临的母亲请安。甬道之间, 长风浩荡地吹,卷着黄尘。紫禁城阔朗, 看着那夕阳漫漫长长地悬在西山山巅, 那样的时刻令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在一群异族人中间生活, 改名换姓。在太后的寝宫,常常也会遇见福临的废后和现今的皇后, 两位博尔济特氏的姑娘。她们都性情张扬、衣装奢侈, 逢日里打扮得金玉满头,珠翠环绕,连鞋面上都镶满宝珠。 旗装本就颜色扎眼,她们这么一招一式地装扮起来,更是眼花缭乱。 满洲人立国的历史短暂,又天降大任,得以入主中原大地, 于是愈发诚惶诚恐,规矩格外多。他们并没有多少史册可追溯, 但凡用典,也要抬出列祖列宗。服饰也是大红大绿,大艳大紫, 繁乱的图案,什么都绣在衣服上,看得她头晕眼花。
福临的表妹,那位以肆无忌惮出名的废后, 曾经这样问她:“听说,你不是鄂硕的女儿, 那个老王八犊子的府上根本就不曾有你这么个人? 听说你根本上是个汉人?是福临从奴才家里抢来的老婆?”
她低眉顺眼,心里满是好笑,却面色恭顺地回答, 鄂硕的确是臣妾家父,臣妾无才无德,能与皇后一同伺候皇上, 是臣妾一家子世代忠良方才修得的福气。
废后的侄女,当今的皇后,傻乎乎地凑热闹:“那你说, 你入宫那会儿都18岁了,怎么这么大年纪才入宫?”
她則解释,她本无意结尘世姻缘,幼时随母亲礼佛, 便在蒲团上跪拜发誓,今生吃长斋礼佛。是因緣際會, 才幸遇当圣上,被納入宫中。她放缓了舌头,掩饰她软绵的南音, 绵绵地叙述着她虚构的身世,她微笑着,仿佛从身子里抽身而出, 俯瞰着自己,满头珠玉插戴,宽博大袖的绫罗珠绣的旗人装束。 博尔吉特氏的两位姑娘,只是被权势和荣华宠坏了的小孩子。 她们哪里會知道呢?她比她们每个人,包括福临,都年长。 年长许多。而且,她是个地道的汉人,南方的汉女子, 大明朝的遗民。
福临的母亲,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她只闲闲地漫步花木间, 嗅香寻花,若有若无无地听着她们的言辞,仿佛几个孩子撒欢斗嘴, 叽叽喳喳地聒噪,在深宫里,也是一点热闹人气。 她向来不掺和她们的话,然而,她嘴角的微笑, 望向她们中的某个人时,会心地挤一挤眼睛, 都表示着她喜欢这群年轻的女子们在身边陪着。所以, 不斗嘴的时候,她们也会说些穿戴,读书和女红的闲话。到了时辰, 太后便会吩咐宫女,装些奶酪,干果,宫廷点心, 招呼她们歇一歇嘴巴,坐下来,一起吃点心。这样的时刻, 也有一种寻常婆媳間的人伦温情。
她喜欢听太后训话,对这些年轻的妃子们, 耳提面命地训一训话。人间世事,天文地理,江山社稷,吃穿用度, 听她理论起来,都是极有意思的。福临也话多,只是, 他们母子之间,竟然不怎么交谈,也许是至深的血亲与默契, 已经不需要语言;也许,福临回避着与母亲的对话。
顺治八年,他将已死的多尔衮, 撤立下葬时朝廷追諡的皇帝封号,也撤销了多尔衮满门子孙福禄。 那时他才亲政,就办出这样忤逆母亲的一件大事。他以为, 彼时母亲的沉默和闭口不言,是一种无言的默许。
她則对他说起并不遥远的前朝万历皇帝, 帝师张居正死后第43天,便下令抄了张相国的家, 将张家老母活活饿死,长子问斩。而张居正生前, 辛苦教养这位儿皇帝,从他5岁丧父,直到他成人亲政, 又一直在当朝辅佐政务,皇帝对他无比敬畏,有他在朝, 皇帝讲错话,听闻丞相厉声提醒,噤若寒蝉,浑身哆嗦。他怕他, 也依恋他,张丞相告假返回老家江陵, 少年皇帝依依不舍地将他一直送出北京城,临行前反复叮嘱老师, 要他早日归来。他爱他,也恨他, 因为他是寡居的太后亲自选定的帝师。在那位国师, 相国活着的时候,他的爱,依恋,恐怖都那样切实地主宰他的思维, 直到张居正死了,他才意识到,他居然可以不怕他,甚至, 可以恨他,颠覆他制定的规则。
福临默然半晌,末了,向着空茫处,苦楚地笑笑:“ 其實,天下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吧? 皇帝为何苦苦等他咽下腔子里最后一口气,去掘墓鞭尸。如此说来, 我真实的隐痛,也是天下人皆知罢。”
“顺治皇帝是一个會写在史书中的人。 无论你此时有过怎样的伤心,怎样不为人知的隐痛,到末了, 你的行径,不过是史书上的一页。”
“我不在意史书,也不在意那几行字。 都只是世间人的把戏,其中有多少魍魉伎俩?”顺治冷冷地抬眉, 望向远方,紫禁城外的残阳如血。“摄政王活着的时候, 那满朝的大臣,有满人,有汉官。 其中最来劲的有我的叔叔和堂兄弟们,打着社稷江山的旗号, 苦劝多尔衮登大宝之位。我这黄口小儿有如把戏,理应取而代之。 杀了我,在他们看来,易如反掌。”
“他们只知权术,不知人间朝代更替皆有天意。你是天子, 授命于天。不是他们搬弄权术的那一套把你推上皇位的, 快别把这些放在心里了。”
他感激地握着她的手,眼波里竟有泪光。 长几上有一只铜瓶,插了满束的牡丹,花开得正好, 每一朵都花蕊绽放,开得满满的。他怔怔地凝视那牡丹,说:“ 方才在勤政殿上,有那么一刻恍惚,我感受到了前明的朱由检。”
“他少年登基,亲政时,和我现在的年纪也相彷。 我想着他面对着满朝的文臣武将,感受到, 他一个人在朝堂上的孤独无依。像我一样。他對天下的憂心, 他許多的惱怒和無奈何,都是我每一天的感同身受。” 福臨冷冷一笑,接著道: “江山社稷,改朝换代, 那么多立志反清复明的仁人志士和无辜百姓都死了。 就像一出漫长的大戏,我被一只手推到这大宝至尊的位上。呵呵, 一代代都说什么千秋万代,说什么社稷永固,都是骗人的, 自己骗自己。历朝历代,谁曾经千秋万代? 那个朝代又曾经江山永固?”
在這花团锦簇的宫殿里,福临的声音听起来如青铜器, 泛着寂寞的光。
“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会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我怀有的这腔负疚,对天下苍生,对母亲,对你,像水流过, 从来没有人会懂。”
“你心裡这样明白,我竟然也不知道如何劝你。 始终这人世都是这样的,都不比皇宫里好多少。” 董鄂妃幽幽叹一口气,补了一句:“哪儿都一样,谁也挣扎不出去。 ”
“世事如网,生之为人便无处可逃。” 福临伸手握过董鄂妃的手:“然而,我还是很欣慰, 在这世间遇见你。”
她搖搖頭,語調淒涼:“你知道, 我并不喜欢我的生命。我时常感觉,这个肉身并非我自己, 所有的故事和秘密从我的生命里穿过,然而我这一生, 像一件借来的戏服,上演这些故事,我从来不知道, 真实的自己是谁。”
“你怎么能断定,此时的你,并非是你的本身?”
“我並不能斷定什麼。这一生,这所有的遭际…. ..我一直,都是身不由己,身与心违的。仿佛有一个前世的宿敌, 住在我的身体里。她主宰我,一直生活在我并不喜欢的遭际里。”
“那么,我和你相遇的这一场,你也是不看重, 也是身不由己吗?”
董鄂妃幽幽然叹一口气,道:“我只是……”
顺治伸出手指,掩住她的唇,道:“你不需要解释了。 这原是我的不是,不该这样问。这样问你,原是逼着你违心说谎。”
董鄂妃默然了,在她的默然里,年轻的福临也默然了, 那沉默里,都是彼此的辛酸。
她流下泪,埋怨道:“你总是这样的莽撞, 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人,还非要这样没事人的这样去问。”
福临握紧她的手。“从此,我会护着你, 你再也不会辗转吃苦了。”
深宫静寂,只是透窗而过的天光, 缓缓地转換着阳光的色泽。落日熔金的光芒,在室内充盈地浮满, 像金色的锡箔纸在燃烧。他们是火焰中死去的人, 又像坐在燃烧的舟子里,经过金黄色的邈远而虚无的河流。
董鄂妃哽咽地答:“我自然是放心的, 只是有很多遗憾,这一路走来,遍布龃龉难堪,不够体面,不够好。 这人世辜负了我,于是,我也辜负了你。”
“这人世间,原本就是一场大的辜负,所谓造化弄人, 原是天意的最初,就是不成全。怪不得你。”
历史本是遠去的迷烟。关于真相,人们一向所知甚少。 譬如她,曾经秦淮河边出身的董小宛,今日的董鄂妃,《玉谍》 上记录她,满洲正白旗,内大臣鄂硕之女。因为从来不曾谋面的她, 鄂硕家族突然荣誉加身,飞黄腾达。而费扬古,她名义上的兄长, 他本有的军事才干也因此而发光显赫。这样的身世, 是皇室蓄意织造的大幌子,撒下去,遮住她曾经的来历。包括冒襄, 也有忌有恨地,为他的亡妾董小宛,写下了《影梅庵忆语》, 招来江南的文人墨客,有怜有惜地纷纷唱和。是的,她早已经死了。
宫漏深深,长日无尽,她慢慢地读她的祭文《 影梅庵忆语》。冒襄细致地写下往日里制香的情景:“每慢火隔砂, 使不见烟,则阁小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 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重叠,烧二尺许绎蜡二三枝, 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 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 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 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 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 予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 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自从离开冒家,她再不曾焚香。宫中香品繁多, 只是她再不能靠近它们。那温暖的近乎凝固的馨香,袅袅然于神思, 仿佛触不及防的阴谋,会让她陷入绵长的回忆之中, 那熟悉的甜蜜的馨香里,有无数的细节,隐秘的欢愉和屈辱…… 那些回忆带来的强烈的苦楚袭裹着她,令她窒息。如今她在宫中, 但以香花插瓶,时新的瓜果,柚子、香橼、佛手、鲜桃盛在果盤里, 只为嗅那天然果香。
而读他的文章,一页素笺也會令她如负重萬鈞, 令她步步艰辛。许是他行文的繁文缛节的堆砌,许是那中间, 她看见了自己来时路,那样兜兜转转,步步心酸。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放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 嗣遍觅钟太傅诸贴学之。阅《戎格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钟学《 曹娥碑》,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做小丛寒树,笔墨楚楚, 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 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 而以书画捆载自随。来后进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 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此生几番沉浮,所遇的荣辱、情缘全是身外之物,唯有这几点嗜好, 一片灵心,方是她安身立命之所。如今, 她常可从皇家画院里任意取阅字画,在宫中,静静赏玩,日夜不倦。 福临近来与江南来的高僧走得很近,殊有心得。时常与她打机锋: 一口气上不来,到何处安身立命?
她则答:一口气上不来,在云水茫茫间,安生立命。
唯有这字纸间的烟澜、千丘万壑,才令她的心大自在。 她常常立在长轴前,画得入神,废寝忘食。他若得闲来她宫中, 事先便吩咐了宫人不可惊扰她,会悄悄地、长久地立在她身后, 看她画画。他说:“你画画的样子,整个人都在她的眼前,又仿佛, 你不在这里,不在这宫中,我时常就会心惊起来。”
福临也喜欢她写的字,说,娟娟秀秀,团团可爱,像她的人。 她喜欢画画,小丛寒树,烟火人家,水边菖蒲、芦苇秋色, 她喜欢江南那一种人间佳境,灶头枕畔,随处可见的小桥流水, 佳树繁花。
“宛儿,你心心念念地画出来的这些画,是不是因着思念家乡?”
她回头看他:“我的家乡,是你在的地方。我的爹娘和妹妹, 都死了。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福临默然半响,缓缓说道:“那么,你再对我说一些吧, 江南的季候,粉墙边的芭蕉、篱笆上的蔷薇、莲缸里的新荷、 河房上的扁舟、三月采茶、秋天桂花开……你说的江南,我总觉得, 我也在那里生活过。”
因为喜欢她所喜欢的,某一天他吩咐下去,要将这些字画交付画院, 精心装裱--当留传后世,叫千秋万代, 都知道顺治皇帝一生之中最惬意的事,是拥有这样一位美且慧, 能书能画的皇贵妃。
她心里一惊,然而福临这样高兴,她不忍扫兴。口中温顺承欢, 谢他的好意,讬辞道,如此这般,要将字和画精心搜检一番才是, 得费些日子。
他本来年少好动,吸引他的事物太多,再想起这件事,是一个冬夜。 他与她一同在灯下赏析宋徽宗摹本《捣练图》时,便问起来, 她的画可曾检拾好了?
她眼睛落在画上那绛紫苍绿的绮罗之间,嘴里淡淡地答, 她那些字画,翻了一翻,终归没有一副入眼的, 又怕那些好事的宫人拿出去,流落出宫,叫人论长倒短, 白白地费些口舌,便全烧了,自己烧的,一幅字一张画都不曾留, 烧得干干净净。往后,也不画了的好。
福临听着,连连顿足,叹息不已,懊恼地在宫中徘徊着转圈子, 叹息道:“不提醒你倒好了,一提醒你,倒全让你一把火烧掉了。” 他说着,也就明白了,遂停下步子。站立在她身后,默然不语。
这一刻很好。灯光倾洒,照耀着长案上的捣练图。想当年, 宋徽宗和他的妃嫔宠臣,一定也在这样的长夜,明烛照烧, 围在唐人的《捣练图》前,观赏,叹息,嬉笑着指点画中的女子, 研究他们的情态。这个皇帝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临摹一幅画。
福临长叹息道:“说什么天下是我的,原来只是一句假话。 我最心爱的女子,在紫禁城里,只求将自己活成此地无此人。而我, 竟也眼睁睁看你如此。”
她不曾回头,静静地对着光里的画,心里铭记这一刻, 这一刻是人生的良辰佳时,而这一夜,也会永远地过去, 湮灭在死亡、轮回的无常里。
曾经的董晓宛已被祭辞和诔文所埋葬,而她, 作为大清朝开国皇帝的皇贵妃董鄂氏, 只应该是历史上一行永恒又背景模糊的字眼。 她不应该在皇宫里留下任何的痕迹,哪怕一幅画,一张字, 他们都太清楚汉人学者挖地三尺的刻毒。 他们有本事将紫禁城中皇贵妃的字画手迹, 与民间的冒姬董小宛的字画,抽丝剥茧地联系起来,直到还原真相。
是的,既然已经死过一回,便无所谓生平行止永远成谜。 如此可成全冒襄,亦可成全爱新觉罗福临。她甘心情愿。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 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 薄如蝉翼,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善, 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是, 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二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 凡她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竟日返舟,舟中宣瓷大白盂, 盛樱桃数厅,共啖之,不辨其为唇为樱也。江山人物之盛, 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鸳鸯沪上,烟雨楼高。旖旎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 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在渚层而潋滟者,皆湖也。 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 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曾经,南游新安江,路过严子陵山居垂钓之处, 江从青山巍峨处浩荡涌出,汤汤漭漭,舟子行在水上, 看山间层林深碧,风流水流间时常隐现石碑牌坊的碑头。 江上万籁俱静,唯有山头的白云,闲来无事送行舟。顺水千百里, 回头仍然望见它。那一日黄昏,泊舟处,见山林间簇簇人烟, 晚炊四起。水边有一间小小的白墙茅顶的小房子,浑朴温敦。 门前的灶头有灶火燃烧,那白泥小灶上煨着瓦罐,茶铫。 铁锅里盖着一只木头锅盖。看得见暖热的水汽拂溢,那灶膛的火苗, 灶头的柴堆,在暮色里送到眼前来,历历在目。 那小屋的壁上挂了几件布袄,窄门浅户,灶间亦是堂屋, 望得见后门口的菜园,碧绿的菜畦,似乎有白菊花丛开在柴扉边, 那出尘的颜色在黄昏暮气里,亦分外耀目。 茅屋拾阶而下的临水处有长粜,一个顶着头帕, 腰系土布衫裙的老妇人蹲在粜上淘洗。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 万山已过,那山脚的小白屋,灶膛里的火苗,依然在她眼前。
那是她要归去的故园。那水边淘洗的老妇人,便是她呵。
许多个春夏秋冬都过去了,在冒府寄身的日子,在北上的旅途中, 那山脚下的小白屋,那水边的木头长粜, 是不是有三月的梨花盛开如雪,熏风里落花纷纷坠下? 是不是金秋里漫山枫林尽染,苍翠渐变金黄,那洗菜的老妇人, 也会闲来无事,找出炭火炉,用那旧的小陶壶, 汲取那山后的清泉水,在灶膛里拣拾几块木炭,待炭火金红, 煮得那泉水沸腾着鱼眼水泡,投下几片春日里茶树上摘取的香叶, 便是一壶佳茗。那老妇人在檐下闲闲喝茶,悠悠地看那漫山红叶, 清江漫流,山头的闲云与飞鸟。年年岁岁里,那景象总让人萦怀, 尤其这苦寒北地,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黄昏,一念之间, 魂梦便会回到那里。
她常常对福临说起,在新安江的山脚下,那一处小白房子。然而, 描绘那样的山水,那样的一所小白屋,是一件吃力的事情。大约, 前世的她曾经在山中参禅炼丹,在那样的山水里,寂寞日月长。 于是,到底忍耐不住,下山远走。
福临听闻此言,心魂震动。他眼底有泪,掩饰地脸伏在她的手心里: “宛儿,我想和你去那个地方,现在就去。找到那间屋子, 把我们后头的半辈子活完。哪天我们老了,死掉了, 便在那屋子里一把火坐化了,等风吹来,吹成烟,成灰, 吹个无影无踪……”
“再不来这世上么?”她笑他。
“我不要来了,你也不要来了。我们就合为一体做一颗尘埃, 不生不灭,总是在一起的。”
化烟成尘,总是太缥缈的一件事体,等同于无,无法想像。 她只是觉得新安江边的小房子,在等待她回去。山水之间, 门前一片流水,几行烟树,水边春天黄花开,秋天芦苇白, 冬日里听白雪压竹,拢一盆炭火,烘几个芋头,读几行闲书, 便够了。不要再有今生今世,这样剧烈的颠沛流离,所有遇见的人, 来生再也不要遇见。最好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由着她自己, 天生地灭一回。她有一种预感,自己不会活得太久,她会很快地, 结束掉这一生的生命,死在紫禁城里。她永远抵达不了新安江, 她永远思念那一处,山水间的茅屋。
人要死的时候,心里大致都是清楚的,她也是。
是那一个杏花三月天,皇帝贴身太监禀报, 年轻的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里接见吴梅村, 他而今喜欢和这帮南方人谈话。南方来的禅师,南方的诗人, 他喜欢这般口音温软,面容白皙的南方人,包括深宫里的她。
听见吴梅村的名字,她一时只觉得心头一片苍茫, 却在身体的某个无可捉摸处,在一点点用力地勒紧,勒紧, 令她窒息的勒紧。是从前南方三月,桃红柳绿,影影瞳瞳里, 那些离散了的死人活人,那些从前的时光,全浮现于脑海。
他从来不曾和她有过什么纠葛,长板桥的他和卞玉京, 曾经是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曾经,秦淮河边,多少的花前月下, 烟雨如织的日子里。他们是丝竹管弦的盛宴中的一个男子, 一个女人,身边总是有伴的,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颌首, 微笑致意。后来,冒辟疆写下《影梅庵忆语》,他亦为“冒姬董白” 写下许多祭祀的诗作。
她想要再见见他。
轿辇停在御书房门前,门前当值的太监一看见她, 低头迅速地行过礼,起身便往殿里头疾步而去,她张张嘴, 本想阻挡他。却并没有足够的心力来阻挡他们。阳光照下来, 御书房外的杏花开得正好,柔粉漫白地在阳光里飞舞, 汉白玉石阶下的簇簇兰草上,落满了花瓣。春阳正好,窗棂四开, 望过去,光照在黄毡毯上,黑漆描金的藏书阁上,一派富丽深稳。 她站定了,杏花有香,她是花团锦簇里最美的女人, 被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所专一深爱。这一刻, 这人世间所有的悲苦与龃龉,都是不存在的。
此时,年轻的皇帝满面笑容地迎出来,伸出手来握住她, 眼睛望到她的眼睛里,说:你来了。
她笑盈盈道:“花开得这么好,又是艳阳天。在宫里简直呆不住。”
他搀着她往里走:“爱妃是雅人,闻花信而动。这紫禁城里, 我倒是第一个不识春风的。吴大学士也是。还在斗室枯坐。”
她进门时,那吴大学士早已经起身,低眉敛容地垂首而立。此时, 他正在行礼,双膝跪地,额深深地触到地上,毕恭毕敬地答:“ 微臣吴梅村,叩见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千福金安。”
他跪在地上,额头剃得清光发亮,一根发辫倒是老实服贴在背后, 磕头伏地,行礼如仪,那发辫都纹丝不乱。
不忍再看,董鄂妃带笑道:“吴大学士请起。”
他诚惶诚恐地,缓慢地起身,退到座边,一经低眉垂首。 董鄂妃转而问皇帝:“你们正在聊些什么? 我来了倒是乱了皇上和大学士的清谈雅兴。”她的一口吴音, 再是父亲鄂硕满臣之女,也改不了她的南音。她存了心的, 想看看他五雷轰顶的惊恐。
“我们讲些文学诗书。爱妃、吴大学士快请坐下,不必拘礼。 吴大学士正在给我讲周礼。我们接着聊吧,爱妃也是懂史的, 与朕一道听听。”皇帝拽着她的手将她拖到座塌前坐下, 早有小太监设好了座位。她的宫女在敏捷地布置茶具。她不必看, 也能感应到,遵旨坐下的吴伟业, 他的清癯的秀气的江南读书人的样貌,依如从前。 只是双鬓略有花白,从前,那头系方巾,身着青锦直裰, 宽袍长身的书生样貌,在长板桥边,绯红淡金的纱笼着的靡丽灯火, 长笛横吹,风流倜傥的书生们在月下纵情言笑。那时候的吴梅村, 是第一潇洒的人。董鄂妃心里想起当初的一场场笙歌漫舞, 花前月下的欢宴场上,卞玉京时时与他相视一笑的情景, 当他说话时,她双目紧紧地凝望他, 这世上除了他再无花月再无歌舞再无美酒佳肴。有他在她眼前, 便是人世间的无限美意。再多要求一点别的,简直都是折了福。
后来,他到底没有娶她,任由她一个人,在乱世之中,挣扎求存, 颠沛流离。
此时,他敛容垂首,刮得寸草不生的前额,泛着青光。还朝换代后, 忍辱偷生的恐惧,惶恐,全在那颗泛着青光的头颅上。他低眉敛容, 那垂垂的长衫,也是一腔斯文和避世的样子, 这些满腹诗书多情善感的汉人学子,你永远不知道, 他的无情无义到底出自何处,会让他那么罔顾情人的死活。听说, 卞玉京做了道士,而今已是方外之人了。
当然,她并不以为自己比他强了哪里, 他们都是最懂得迂回和保全自己的汉人。
他应该认出她来了。她的面容,还有温婉的南音, 足够他瞬间领会这个秘密。
她转头看完皇帝,道:“我且要四处逛逛,花开得这么好, 闷在屋子里,我是坐不住的。”
“爱妃这样道理,显得我和吴学士倒是不知花事的俗人了。” 福临在兴头上,并没有打算中断他们的对话。
她笑吟吟起身:“你们是天下大事,人间古今, 多少个春天都在其中了。”她对皇帝,侧身福了一福,便起身离开。
眼睛的余光里,她看见那人惶恐地垂手而立的样子。有生之年, 这是他们最后一面了。
隔了些日子,听说,吴伟业遭遇母丧,告丁忧还乡了。
然而她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便不会不说出这个秘密的。 他会把这个讳莫如深的秘密,藏进他的诗文篇章里,流传后世。 她了解他,或者,了解如他这样的绵软然而又永不驯服的南方学人, 他们看起来什么都怕,然而,却到底什么都不怕。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前身合是采莲人, 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 明眸皓齿无人惜。”吴伟业的圆圆曲,字字句句,都是体己懂得, 都是哀戚和负疚。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长板桥的女子们, 都是这般流落他乡,余生凄凉。并不曾有一个书生护得住她们。
冒襄的《影梅庵忆语》里写道:余每岁元旦, 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钱。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 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偕”。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 亦非宫洺语,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 虔卜于关帝庙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 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 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呼!余有生之年, 皆长相忆之年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父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 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 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 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 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 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 因间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 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
冒襄的《影梅庵忆语》至此嘎然而止,不曾收尾, 当初也许是因为种种刺心,不能提笔完成,然而, 他活了很长很长的年纪,同辈的人,都死光了, 他却一直活到了康熙朝,活到八十高龄方才辞世,他有的是时间, 去写完这篇文章,却到底不能。也许,是他突然意识到, 这样没有结尾的文章,方才最是意味深长的,可任後世思之无穷……
世间所有的枯荣,最后,都会这样败给时间罢。那些繁花似锦、 恩爱交融的日子,原只是幻像,短暂如电石火花,却令人为之忘情。 而漫长的分离,死亡之前长达一生的距离,沟壑, 洪荒时空辗转生死,人海里的追寻,迷失,抑或久别重逢, 才是生命的内容,看似繁盛,实则无尽悲凉,全无必要。 忆是亘古的一条河,人间的痴男女,各有所衷,各有所忆。 河边的人摆渡、涉水,一生都流连那条长河……
紫禁城中的董鄂妃,于顺治十七年死亡。据史书记载,她怀孕后, 皇帝欣喜极矣。只是,董鄂妃和她生的孩子,到底福薄。 刚出生的爱子不幸夭折,母亲为之悲痛而死。总之, 这个美丽的女子,她在皇帝地动山摇的伤悲中, 无可奈何又如释重负地合眼逝世。仿佛一个疲惫的演员, 终于演完她情节诡谲的剧本。
她死亡之后,年轻的皇帝万念俱灰,抛下江山社稷,削发出家, 皈依为僧,他的去向,到底是史书上记载的,22岁死于天花, 还是悄然出世为僧,他的归处一如她的身世, 共同成为时间里的不解之谜。大清朝在顺治之后, 迎来了长达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尤其是康熙皇帝,佟佳氏的孩子, 他登基继承大宝,一生事业做得极其漂亮,功勋盖世,千古一帝。 和他相比,清世祖顺治只是一个黯淡的背景。他和董鄂妃的故事, 也是那样破碎且凄清,实情如何,好似已然无关紧要了。 谁说一个故事的猝然结束,不是因为天命呢?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 墓门深更阻侯门。这是吴梅村为题董小宛画像写下的组诗中的一首。 他到底,用他的笔,将他经历过的江山人物,辜负过的君恩和美人, 终其一生回望的痛和悔,秦淮河边的青春欢愉和花月靡丽, 全部都记录在他的诗文里,流传后世。当然了, 包括她的身世和秘密--他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忍住不说的。
五月的纽约,大西洋边的这个城市,经过一个漫长的寒冬, 此时繁花似锦,艳阳正好。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这个城市, 参加一个盛会。满眼都是她的同路人,身穿黄衣,清新明亮。
她很幸福,因为,仿佛一个终点站,终于,她走到了这里。
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惊觉,她脑子里有很多很多的场景, 很多很多的片段,几百年以前的旧人,全都在她记忆的仓库里。 不不不,她并没有活得这么久,这一生, 她这具皮囊也就是四十余年。她只是孟婆汤没喝够而已。
她这辈子,一直未曾有过婚嫁。起初是个小姑独处的年轻姑娘, 后来,是老姑娘了,再后来,所有认识她的人终于都看明白了-- 她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过婚嫁。 她的生活,在旁人看起来,一直是很孤清的,她的洁身自好, 并非出于什么具备雄才大略的意志力,也没什么现实目的。 她整个人,看起来,就是路过这个世界。
而对于一个,背负过太多生命轮回记忆的人,你能指望, 她对人生有多兴致勃勃呢?所有的事情,都曾经发生过,好吗? 最美好的相遇,最凄凉的曲终人散,最不堪承受的羞辱, 最刺心得背叛,在过往的生命里,都发生过了。
这辈子,她生于一个很贫苦的家庭,不是金钱上的贫苦, 而是情感上的极度贫苦。她的父母把女儿看作是不请自来的讨债鬼, 十分轻视和冷淡,吝啬于任何付出。这未免让她想起, 她做董小宛那一辈子时遇见的那对父母。虽然也不成气候, 卖女维生,然而,他们性子绵软,从不打骂她,凉薄里, 也有彼此的体谅,本能的温情,他们也不好,可见, 好处都是对比出来的,当然了,这也是做人的心酸之处。
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只是,这个世界, 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就会让她心头酸楚, 当你看清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没什么可以挑剔, 可以计较的了。她最早到一个大都市里谋生,租房子时, 曾经遇见过她前世的妹妹,这辈子是个嘴脸尖刻的房东, 公寓里塞着没法使用了的旧冰箱洗衣机,用几次就坏了, 旧都没法修了。然而,房东这么说:我放进来时好好的, 你给用坏了,那就得赔。
她好脾气地看着这位穿戴时髦,舌尖嘴利的年轻房东, 好脾气地笑着说好,赔给你。
那一刻她的心里生出很多的欣慰--妹妹比那辈子能干很多, 富有很多了,不是吗?她很喜欢看她自作聪明划拉着小算盘的样子。
世界那么大,那些人和她一样,都轮回转世了。她遇见过他们, 在人头攒动的红绿灯路口,在扶梯上下,擦身而过的刹那, 在机场候机厅,在火车站……某一张熟悉的面孔, 总是让她有五雷轰顶,冰雪洗心的震动,然而,她也只是站在原地, 看着那个人,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既然一个人对现世毫无投入感,她自然要想着法子, 解决这生命轮回之苦的。上庙自然是不能够的, 那些削发出家的故人,如今又转世轮回了。可见, 上庙也解决不了轮回之苦。
她后来到底是找到了修炼之门,为此,吃了很多苦。不过,这些,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世上, 她从来知道不止她一个人走过这样的路。
五月的纽约,春风吹拂,满城花开似锦。满眼都是她的同路人。 而后,她看见了他,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人,这辈子, 他依然长着一张东方人的脸,儒雅而矜持。阳光很好, 照着他一整个人,看起来熠熠生辉。
她则平淡无奇地,侧立在路边,看着他在和几个人说着话,一边说, 一边走了过来。
他们说的是西语,经过她身边。
她看见他的样子,听见他的声音,还是以前的那个声音。 他这样对身边的人道:“这一趟旅程,你这一路走来,很辛苦吧?”
她侧立在路旁,他始终没有看见过她。然而,听到他说的那一句话, 她心头有惊雷滚滚而来,滚滚而过,渐渐归复平静。有一阵子, 泪意逼到眼底,然而,她到底没有哭,也不想哭。
是在很久以后,数百年的时光过去了, 她和重峦叠嶂的时光深处的那个自己,那些人,那些故事,终于, 完成了一个收梢。
是的,这一路走来,可不是,很辛苦吗?
然而,他们到底走完了这一条长路。
阳光普照,花木清芬,盛大的乐声四起,这春风浩荡,弦歌四起, 她在其中,幸甚至哉!(图:网)
責任編輯:李文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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