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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被控 7.28 上環涉暴動罪名不成立 「赴湯杜火」身旁 17 歲少女的願望

2019 年 7 月 28 日下午,示威者於上環德輔道西高叫口號,築起路障與警方對峙。近傍晚七時,警方從西區警署附近向東推進。數秒一發的催淚彈槍聲、警棍敲打長盾的撞擊聲、沙啞的擴音器聲及叫囂聲混雜成一片,淹沒了群眾的吶喊聲。

當時只有 16 歲的中學生小蕊(化名)與湯氏夫婦在西源里的一道鐵絲網前,被警方「速龍小隊」追上截停拘捕。

他們其後被控參與暴動。

差不多一年後的今日,案件於灣仔區域法院宣判。早上 9 時 50 分,小蕊進入被告欄等候開庭。她時而低頭,時而掃視旁聽席,時而與身旁的湯太交談。直至法庭播放開庭錄音,她的臉色轉為凝重,看著控方資深大律師的背影放空目光,靜靜等待結果。

甫開庭,法官郭啟安便立即宣佈裁決結果:「就第一項控罪暴動罪,第一被告,不成立,第二被告,不成立,第三被告,不成立。就非法集結罪,即第一項控罪的交替控罪,第一被告,不成立,第二被告,不成立,第三被告,不成立……」

此時,小蕊望向旁聽席上眾多親友,眼淚已忍不住。她與「赴湯杜火」夫婦激動擁抱啜泣。

案件裁決前,小蕊(化名)接受《立場新聞》專訪

淡定的作供

小蕊與湯氏夫婦的案件,是反修例運動爆發後,首宗開審的暴動案。案件於今年 5 月 11 日開審,原定十天的審訊,因期間不斷出現新的法律觀點爭議,最後超時至 18 天才完成。

雖然只是一個中學生,小蕊選擇上庭作供,接受控方盤問,不徐不疾地應對各種尖銳問題。

控方資深大律師郭棟明 2016 年曾成功檢控梁天琦等人在亞皆老街參與暴動。案發時僅 16 歲的小蕊,就這樣被眼前的律政司刑事案「御用大炮」盤問了兩天。

控:「你話陪朋友去見識,點解你要留喺現場咁耐?」

蕊:「咁我遠水路嚟到一陣就走,真係車錢都蝕埋呀。」

控:「係咪陪朋友,但係你唔理朋友做嘅嘢係咪犯法?呢個係你嘅證供?」

蕊:「吓,咁我陪朋友咋嘛,又無做咗犯法嘢。」

控:「你係咪聽到『警察咪郁』之後,仍然繼續跑?」

蕊:「咁佢話『警察咪郁』,唔通真係唔郁咩……」

控:「 ……」

蕊:「你唔好諗到我咁複雜啦。」

盤問過程中,主控官多番鑽探少女的供詞,作出一連串指控,指她有預謀參與暴動。少女貫徹立場,帶點稚氣又堅定的回應「唔同意」。

7.28 上環

隨著主控官一聲「法官閣下,我無嘢問」,小蕊作供終告完畢。她舒一口氣,衝出被告欄,眼泛淚光與母親緊緊相擁數分鐘。母親柔聲說:「無事啦,無事啦。」

其他旁聽市民不敢上前打擾,站在一旁,向少女報以「辛苦了」的目光。在法官和律師面前作供,面對言辭鋒利的盤問、一字一句都被記錄,對成年人都是壓力,何況她只是一個中學生。

回想作供一幕,小蕊如今還可輕鬆說笑:「Wow,好有睇電視的感覺,拗得好勁。」淡定背後,其實極爲緊張。「因為唔知佢(檢控官)會問啲咩㗎嘛,同埋我知道佢好古惑,好識語言藝術,所以我就好驚中咗佢嘅圈套,搞到自己入咗堀頭路。」

「明明我真係個心係咁樣諗,結果佢全部複雜化,搞到我唔知點講好。」小蕊有些忿忿不平,「佢令到我好難堪,好似越描越黑咁。」

「不過我都係覺得,我有咩要講就講,我唔需要去驚佢。因為我唔覺得自己有做錯到。」

法治已死?

從前在電視上看的警署及法庭畫面,遙遠又陌生,但對現在的小蕊來說,這些卻已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每星期一次警署報到、一年來多次出入法院⋯⋯小蕊笑說 TVB 劇集是騙人的。記者問,哪裡騙人?「因為 TVB 喺法庭時候,明明播兩集就無罪釋放㗎嘛,而家審咗廿日都仲未完。」

氣氛頓時沉默。而這案件未必能有 TVB 式的大團圓結局。

自辯期間,小蕊打醒精神,以免落入控方「圈套」;其餘時間,坐在被告欄內的小蕊聽著控辯雙方的唇槍舌戰,她的頭不時愈垂愈低,甚至伴隨著律師陳詞的白噪音下,徐徐入睡。

「我好努力克制自己唔好瞌眼瞓!」小蕊尷尬一笑。相比老師講課,聆訊的沉悶程度似乎更勝一籌。「時間過得好慢,因為頭幾日審訊係一段非常難捱嘅日子……衰啲講,頭幾日唔係好關我事,所以我無乜點理佢哋。然後就喺一個好焗嘅情況下,唔小心瞓著咗,哈哈哈。」17 歲的她,話中帶點少女的稚氣。

案件圍繞不同案例和法例,律師固然會向小蕊解釋內容,但對她而言,堆積如山的法律文件猶如學校試卷,看了也不懂,於是更想逃避。「我會了解咗少少之後就會選擇逃避,其實自己都仲未接受到。」比起不太明白審訊內容,小蕊感受更多的是絕望。「被捕初期的時候,我係無咁驚,因為仲覺得,香港法治仲存在。去到後尾發生咗咁多嘢,已經由一個等待心態,去到絕望心態,覺得香港法治已死,已經無得救。」

小蕊與湯氏夫婦案件裁決日,大批市民到灣仔區域法院聲援等候旁聽

小蕊正讀高中,通識課程中有一單元叫「今日香港」,其中一章講述「法治」概念分為四個層次 — 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以法限權、以法達義。小蕊卻認為在今日香港,法治不再。「雷射筆、金屬鎖匙扣嗰啲都可以是『攻擊性武器』的時候,根本就係你玩晒、你大晒。」生活中出現更多不可理喻的事,「身邊有人真係淨係落街,然後俾警察拉咗,咁樣又『非法集結』啦。」 

小蕊對裁決結果不抱希望,多少因為對香港法治的不信任。

「我預咗(罪成),反正出返嚟都係一條好漢,有咩好驚啫。」小蕊悲觀地預期,自己要面臨 4 至 6 年的刑期,又不忘自我安慰,說年輕就是本錢,「嘩出到嚟我仲廿幾歲咋喎!」但她也不敢忘形,「唔想俾咁大希望自己,所以我永遠嘅心態都係…『會入去嘅,所以唔好咁開心住』。呢一種壓力會令我更加珍惜而家的時光。」

她腦海浮現一幅獄中生活的構圖:鐵柵硬床、重複工作、失去自由……或是樂天性格使然,她想著想著,好像也不是很辛苦,「入到去都係無手機用啫,可能要規律咁生活,無乜嘢嘅,我順便調返好個生理時鐘,OK 嘅。」

在獄中讀書?還是學門手藝?小蕊曾搜集資料,看看監獄有甚麼事情可做,但最終還是打消念頭。「可能(喺入面)真係搵到自己興趣,整口罩、整路牌真係我興趣都唔定㗎,所以就未點樣諗住。」

「爹哋媽咪從來無怪過你哋」

時間回到 2019 年 7 月 28 日凌晨。

小蕊被捕後到達警署,立刻致電母親。「嘩,今次整咁大壇嘢俾我嘆呀?咁樣玩喎,唉你真係叻架啦你,好玩唔玩,玩上警局!」母親在電話中向小蕊連珠炮發。

「唉我唔理你呀,打俾你家姐過嚟救你啊,拜拜!」母親掛線。

小蕊承認自己不是一個「乖乖女」,跳脫又有點反叛。母親早已被她訓練得「處變不驚」。

「之前低 form 嗰陣好曳嘅,哈哈,(學校)成日都打俾屋企人,就話『你個女呀,又喺學校同人嘈交啦』」又或是,「唔好意思呀,今日 Open Day 發生咗啲嘢,你個女同其中一個學生家長鬧交呀⋯⋯不過你個女嗰日冇做錯嘢㗎。」

小蕊向記者解釋:「嗰日真係個家長有問題,我只係睇唔過眼,唔小心鬧咗佢兩句。之後我就收咗火,唔好再咁講嘢。」

小蕊(化名)

只不過今次電話的另一端,由學校變為西區警署。

姐姐立刻為小蕊找律師,提醒她不要亂說話及保持緘默,率先到警署的則是小蕊父親。

父親在警署看到女兒,打算痛罵她一頓,小蕊立即害怕得擁著父親大哭。「嗰刻超驚俾爹哋媽咪鬧,多過驚有一條罪名喺身。」小蕊清楚父親「受軟唔受硬」,「眼淚攻勢」果然有效,父親心疼,想罵也捨不得罵。 

拘留期間,警方向小蕊表示會控告非法集結罪,看來刑罰不重,故她不太擔心。怎料上庭前夕,卻正式被控暴動罪。小蕊感驚訝,母親亦未能接受女兒頓成「暴徒」,擁著她不斷哭泣,「我咁大個女第一次見媽咪喊得咁勁,我覺得好對佢唔住,我無好好咁保護自己,令佢擔心。」

過去一年,每逢小蕊上庭,母親都在她身旁給予支持。臨近裁決,父母也不再為政見爭拗,甚至向小蕊說:「你們只是這個政權之下的受害者,你們全部都無錯。這個罪名只不過是政府夾硬加諸在你們身上,所以爹哋媽咪從來無怪過你哋,反而好為你哋驕傲。」

父母一番話猶如強心針,「我聽咗嗰句嘢之後,只要我屋企人係支持我嘅,會唔會入去坐監都好,我阿爸阿媽都唔會放棄我,有呢個心態去面對之後的事。」

湯氏夫婦是「再世父母」

小蕊在警方驅散一刻,遭催淚彈燻至淚流滿面,湯氏夫婦扶起了她,以生理鹽水幫她洗眼,三人被追上的「速龍小隊」截停,繼而被捕。

他們本來互不認識。這一扶,改變了三人的命運。

他們各自被關進警署單獨「臭格」,與他們作伴的,是硬櫈和踎廁,還有牆壁。但他們之間的連繫,沒有因此而中斷。

「妹妹,食飯啦!」隔壁傳來湯氏夫婦的聲音,兩人總有默契地提醒小蕊吃飯。不能看見彼此,只好用叫喊方式溝通。湯氏夫婦擔心小蕊不適應羈留室環境,多加提點她,「三餐送入嚟嘅時候,(夫婦)會叫我提我食少少嘢,記得唔舒服要出聲,叫我飲多啲水,因為入邊無冷氣嘅……同埋唔好同人鬥脾氣。」

經歷幾次提堂後,他們熟稔起來,感情漸變深厚。小蕊說,湯氏夫婦是她生命中「好好好好重要」的人(她真的說了四次「好」)。他們關心小蕊,「基本上次次見到我都當我係女,問我日常生活點。」小蕊甚至笑言兩人是她的「再世父母」,「佢哋同我的相處方式是亦師亦友,可以是我的老師,又可以是我的朋友,又可以在爹哋媽咪的角度同我傾偈。」

倒是小蕊看到兩人,不時忍不住哭泣。她一直都有種愧疚感,「(覺得)對佢哋唔住,本來夫婦佢哋走到,就是為了救埋我,搞到一齊俾人拉。」

湯氏夫婦,2020 年 7 月 24 日

湯氏夫婦也猜到她的想法,總是連聲安慰:「哎呀唔好鬼喊啦,真係呀。」他們與小蕊聊天,希望解開她的心結,讓她知道三人是彼此支持。「他們會安慰我、教我,不停灌輸一些諗法,說他們其實從來無怪過我。」她慢慢釋懷。

法庭上,他們只是剛巧同時被捕的被告;法庭外,他們互相依靠,早已視對方為家人。

「如果不幸被捕,只可以話唔好彩,唔可以話邊個累咗邊個。」

這是湯氏夫婦為小蕊上的一課。

「你永遠都係我哋嘅『16 歲』」

同日被捕的,不僅小蕊和湯氏夫婦,還有另外 41 名被告。

小蕊認為與他們相識,是一個「唔好的緣份」。「呢個情況下識到大家,固然唔好,但我們可以相聚,是一個緣份,所以希望在僅餘的時間好好珍惜大家。」她說,這 44 人是一個共同體,「7.28 將我哋 44 個人拉埋一齊,其實個個都唔可以分開。」

他們經常相約到湯氏夫婦經營的健身房「做 Gym」。湯太教女生用瑜伽墊、瑜伽球,做一些輕鬆運動,湯生則教男生健身的正確姿勢。小蕊笑說:「其實我唔係想去做gym,係睇人做 gym。」他們也會跟夫婦的愛犬玩耍,甚麼案情、煩惱都拋諸腦後,「氣氛一啲都唔凝重㗎,好似一家人開 party 咁樣,成個畫面好溫馨、好搞笑。」

小蕊年紀最輕,在這「大家庭」中,得到眾人的疼愛。大家幾乎不會呼其名字,總愛叫她作「16 歲」,小蕊曾反駁:「但係我 17 歲喇喎!」其他人會答:「你永遠都係我哋嘅『16 歲』,就算你 66 歲,你都係『16 歲』。」

被控或許不幸,但遇上 43 位知心好友,小蕊為此慶幸。「識到佢哋覺得乜都抵晒,大吉利是講句,咁樣俾人拉一拉,識多咗 43 個人喎,成件事好似好抵,哈哈。」

小蕊(化名)

「劉家棟係我偶像」

小蕊暑假後將升讀中六,能否完成學業,此刻仍是未知之數。她直言喜歡與老師同學見面、聊天,就是不愛讀書。只因母親一句「唔鍾意讀書都一定要嘔埋個 DSE 佢」,她才「死死氣」拾起書本。

她說自己是個見步行步的人,沒認真想過將來。反修例運動後,她想成為一名社工。「我知道因為呢場運動,好多青少年有 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希望讀社工,可以名正言順咁樣去幫佢哋。」

其實小蕊想成為社工,也因為劉家棟。

註冊社工劉家棟於去年 7 月 27 日元朗遊行,高舉著社工證走到示威者與警方中間調停,上月被裁定阻差辦公罪成,判囚一年,成為反修例運動中首位被判罪成而入獄的社工。

劉家棟被捕時,小蕊才知道有這人的存在,至他獲准保釋上訴後的記者會,她深深被劉家棟這番話打動:「能夠在監獄入面用身同心感受抗爭者絕處的傷痛,作為社工,我可以做這樣的同行者是我的福份。」

「我完全當佢係我偶像,好犀利,完美演繹咗咩叫不畏強權,完全是我理想做社工的樣子。」小蕊流露敬佩神情,「佢講嘅嘢係要香港人明白唔可以放棄,一定要繼續,佢完全無驚過呢個政府。」

而她最想「拯救」的,是年紀與她相若的青少年。「(雖然只是)一個 17 歲的人,我們都有我們(因為呢場運動)的壓力,唔好淨係當我哋係小朋友咁樣。」

如果他日能成為社工,「我想在事後協助佢哋,因為如果我在示威現場的話,我驚可能我講錯嘢,令到氣氛更加上升就⋯⋯好似唔係幾好。」小蕊渴望單對單聽年輕人講心事,安撫心靈,「不要讓他們感受到我曾感受的東西,即是絕望。」

劉家棟

少女的願望

不過即使有了理想,面對身上的暴動罪,她總是掙扎「讀唔讀書好」。如果被判罪成,努力就會白費,反而乾脆不讀書,損失好像較少。小蕊在想:「不如在我裁決之前,用這段時間做晒我想做嘅嘢,唔好有遺憾。」 

她要跟時間競賽,爭取與家人、朋友見面。她笑說,希望不再像以前,睡到日上三竿,「之前成日都懶同訓覺,好少同屋企人食飯。同學成日叫我出街我都無出到,整個生活圈子變得越來越窄。現在有這個機會、動力去擴闊返交友圈子。」

不少少女都喜歡憧憬未來,幻想與心愛的人步入教堂、建立家庭。如果沒有罪名在身,不用煩惱入獄後的將來,小蕊也可能是其中一個普通女孩,憧憬穿婚紗、相夫教子⋯⋯因為「唔想同個仔咁大代溝」,廿多歲的她應該會結婚生子,當個年輕媽媽。但面對動輒數以年計的刑期,她不再想這些。

假如被裁定罪名成立,小蕊盼出獄之際,香港仍然是「香港」。她想起年幼的妹妹,「如果到時香港真的變了『香港省』的話,我走唔到,我都一定會叫我屋企人走,因為我屋企仲有個妹,我想她在一個民主的社會成長,不想她跟我一齊經歷這些事。」

「我不想家人因為要陪住我,而一齊在這個社會受苦。我寧願他們全部走晒。他們幸福,我就幸福。」

這是一個 17 歲女孩,最卑微的願望。

後記

7 月 24 日,灣仔區域法院第 38 庭。法官宣布,小蕊和湯氏夫婦暴動罪和非法集結罪都不成立。

此時,小蕊望向旁聽席上眾多親友,眼淚已忍不住。她與湯氏夫婦激動擁抱啜泣。有一名未能入庭旁聽的男子得悉裁決後在外面激動得大叫,連在法庭內的記者都清晰聽見。休庭期間,小蕊衝出被告欄與母親相擁而泣,庭外迎接着她的,是更多更多的眼淚、擁抱及「無事喇」、「恭喜你」。小蕊漸漸平復情緒,與朋友打打罵罵,笑顏逐開。

她跟記者說,昨晚整晚沒睡。

法院大樓外,媒體爭相追訪湯氏夫婦,問心情、問感受。攝影記者們稍作等候,仍未見小蕊步出大樓。有行家說她早已易裝離去,攝影記者們聞言均陸續散去。

訪問時,小蕊曾表示自己刻意躲避媒體鏡頭(當然媒體鏡頭亦有因為她未成年而躲避她),只想低調,不想於新聞出現,她更會呼籲朋友避免轉發載有她的照片的報導。

十多分鐘後,身穿白色 T-shirt 的小蕊與母親肩並肩,離開法院大樓徐徐步去。案件終於告一段落,但願小蕊訪問時流露的不安與絕望也告一段落。

 

文/淇、Isaac
攝/Oiyan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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