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Connect 一年.中】十年來首名南亞裔民主派選立會 歡呼背後 族群集體失聲與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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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九龍遊行(10 月 20 日)前夕,岑子杰受巴籍人士襲擊後,眼看一場種族危機就要爆發,遊行當日在重慶大廈門外,一班土生土長少數族裔向遊行人群派水,以首位印裔社工 Jeffrey Andrews (Jeff)為首高呼:「我係香港人! We connect!今日開始我哋唔怕重慶大廈!」人群歡呼和應 — 那一天,是少數族裔與本地華人共融的新里程碑。

五天後網民更發起「重慶大廈感謝祭」,數以百計港人逼爆導賞團,一洗昔日不少人眼中南亞裔聚居的「罪惡之城」污名。

2019 年 10 月 20 日九龍遊行,有南亞裔人士於尖沙咀重慶大廈為遊行人士打氣。

同樣在 10 月 20 日,警方水炮車向九龍清真寺噴射藍水,喚醒了過去親建制的精英族裔領袖毛漢;一個街口之隔的重慶大廈,則悄悄成了草根少數族裔政治參與的變革試點。

一天,一周,一年,一棟大廈,一個群體,「感謝祭」今天一周年,改變仍持續。以往民建聯壟斷少數族裔選票的油尖旺區議會,如今重慶大廈內商戶貼上當區民主派區議員陳嘉朗的海報;今年七月,Jeff 在重慶大廈地面一層的辦事處,毅然宣佈參加立法會民主派初選;八月,他所工作、位於 17 樓的基督教勵行會難民中心火災,兩周內籌得 160 萬,竟有六成來自華裔港人⋯⋯

族群內打壓:「Jeff 好危險,唔好投佢」

沿樓梯攀上重慶大廈天台,黃昏時分,霞光之下,Jeff 還在細數一年來大廈的變化,仍然明朗而興奮。「冇諗過咁 Amazing,全部都係因為『We connect』。」一年來,Jeff 像走了一趟奇幻旅程 — 破天荒有南亞裔港人參選立法會,還要是民主派,這在以往是遙不可及的夢。

2005 年,民建聯創立少數族裔委員會,是政黨中首個,族裔領袖普遍親建制,要到2011 年公民黨才創立少數族裔關注組。從小到大,Jeff 見證親建制勢力影響下,領袖說投誰好,長輩就投誰,少數族裔投票意向被「騎劫咗好多年」。近年情況才有所變化,「 年紀大嗰啲(繼續投民建聯)就『好嘢喎,你哋做到嘢』,後生仔你冇得呃佢哋,佢哋會睇得好足。」

安德里 Jeffrey Andrews

一場反送中運動,族群內因政見撕裂,Jeff 父母一輩不少人絕交,他在 Facebook 上發帖提到抗爭,立即惹來族群爭辯,有人譴責示威者暴力,甚至有人支持解放軍出動,卻對抗爭不甚了了。去年八月,Jeff 索性在重慶大廈一家餐廳,先後舉辦兩次社群對話會,第一次就有 45 人出席,討論少數族裔如何回應這場運動,及抒發對香港前途的恐懼。

雖然爭論不休,卻確立一個訴求:作為真正的香港人,少數族裔需要真正的對話、真正的代表,有人提議不如選立法會。

We Connect 後,香港人似乎已準備好了,少數族裔代表自己族群,也可以代表香港人,共同進退。時機來了,Jeff 決定參選立法會。

今年 6 月 26 日,Jeff 在重慶大廈宣佈參與九龍西立法會民主派初選,專頁迅速累積萬五人讚好。參選前,他向 300 個朋友發信,詢問自己能否代表少數族裔出選立法會,獲得其支持,通通贊成。緊急收集提名時,有垂垂老矣的婆婆一輩子首次進入重慶大廈簽下名字;天天早上六點九落區競選,有途人本已走過,聽到他講廣東話,一驚訝,竟特地掉頭取單張,擁抱他,和他握手,有住劏房的基層老人向他傾計生活困苦……他大受震動。

與香港人 We connect ,帶來一線曙光,Jeff 沒想過會與自己族群 disconnect,壓力像陰霾,把他籠罩其中。

出身富裕印裔家庭的好友為 Jeff 舉辦了一場助選會,聚集了約八十個有錢的印裔商人,全部人都在歡呼,「Yes! Jeff go for it! We will give you all the fundings! 」他說自己未必會贏,其中一人還反駁:「Don’t say you won’t win! You’re winning! 」

安德里(Jeffrey Andrews)參與 6 月 25 日的立法會選舉民主派初選論壇。

但其後一夕間,像被截破的氣球,咻一聲,這些人消失了。Jeff 致電好友詢問,對方解釋印裔族群長輩致電商人們警告 ,如果支持「反政府」的 Jeff,在中國內地的生意就會受影響 — 聽着聲聲道歉,「嗰一刻我清醒晒。」

事件一再重演,無形壓力令他痛苦。一位把他當兒子的姨姨為了支持他,辭職後加入助選團,第二次會面後卻不見了,Jeff 在尖沙咀偶遇對方,她又是連聲道歉 — 原來她因助選團合照被看見,收到一通電話後,就不能再支持他。Jeff 又掏出手機展示一個來自捐款長輩的WhatsApp 訊息,上面寫着「X 叫我不要投你,亦會準備好制止其他人(投票)」。他身邊的少數族裔朋友亦被警告不要參與「違法選舉」、「Jeff 好危險,唔好投佢,佢唔係好人」。

時移世易,坦白說,Jeff 覺得民建聯怕他,因為該黨多年來利用族裔領袖壟斷少數族裔票源,萬一他勝出,「冇人會搵返佢哋(領袖),冇人會搵返民建聯,it’s a huge threat。」

Jeff 明知走溫和民主派路線,對香港華人不夠前,對少數族裔又太前了,得不到族群祝福,也無可奈何。「佢哋期望的候選人,係會站在建制或者中立一方。」民主派初選不是毫無缺點,不夠英文宣傳,尖沙咀沒有票站,要去佐敦,許多少數族裔朋友不知道何謂初選,但他無法違背本心。

最終,Jeff 在民主派初選取得 1150 票落敗,為同區參選人中最低票。他更失望是少數族裔失聲已久,卻始終得不到一把屬於他們的聲音。

議會 33 次出選司馬文佔五分一  少數族裔失聲 

58 萬少數族裔佔香港人口 8%,為何沒有一張代表民意的面孔?九七後,每屆區議會選舉,香港少數族裔均有人出戰,合共 25 人次參選,選區集中在港島及油尖旺一帶,但近 15 年除薄扶林區的荷蘭裔司馬文,無人當選 。至於立法會,過去六屆選舉,連同 2018年補選功能組別,七次只有四次有少數族裔候選人,通通全軍覆沒。

立法會加上區議會選舉,少數族裔出選僅 33 人次,當中司馬文 7 次出選,一人佔了五分之一。Jeff 認為,司馬文住港島,亦是白人,難以代表土生土長南亞裔族群發聲。

翻查過往報導,九七回歸至今,香港第一位南亞裔民選區議員是由 1988 至 2003 年擔任油尖旺區議員的印度商人老加利(Gary Ahuja)。他是第一代印度商人,不懂中文,不過 1988 年區選油麻地區投票率僅 21.3%,他靠動員印度社群投票勝出。

少數族裔聚居,個別區議會選區勝算較高,但香港華裔佔九成,少數族裔要勝出立法會,談何容易。

過去不少人慫恿印度協會前主席毛漢(Mohan Chugani)選立法會,當中有李柱銘,但因他忙着賺錢,不感興趣,悉數拒絕,不過問過一位立法會議員:「點解立法會一個少數族裔都冇?」對方答:「若果有一個非華裔(議員),你係多咗一把聲講嘢、一把代表你哋嘅聲音,但只係自己人支持返自己人;如果你企啱喺對的一方,你其實賺咗,會有四或五十個人幫你做嘢。你寧願揀邊樣?」

毛漢當年選了後者,他的選擇對嗎?事實上,誰曾捍衛少數族裔利益?

毛漢褚簡寧(Mohan Chugani)去年因清真寺被水炮車擊中,全身染藍後,就警暴發聲。

2008 年,立法會會議通過《種族歧視條例草案》前,時任民主派議員吳靄儀曾提出一項修訂,若政府執行職能或行使權力時,涉及種族歧視,即屬違法 — 與其他三條反歧視條例看齊,但修訂案遭建制陣營否決,當中七票屬民建聯成員。至今《種族歧視條例》僅涵蓋政府提供服務,換言之,若少數族裔遭執法人員、或者懲教署人員歧視,無從申訴。

毛漢也是民建聯少數族裔委員會委員,記者提及此事,他對此毫不知情,只說「民建聯非常支持政府,即使要踐踏(override)與少數族裔相關的主要議題,亦是預料之內(expected)。」

正是這條法例漏洞,促使 Jeff 參選 — 這些他口中的族裔精英(elite),未嚐草根的疾苦。 年少時 Jeff 被捕過,也被截查過,作為社工也見過太多例子,例如巴籍好友 KK 早前被襲擊,報案後警察勸他息事寧人,一直拖延落口供,更沒去附近店舖索取閉路電視, 要靠親友主動搜尋,直至政界人物施壓,數天後出院才能落口供。

今年五月,有南亞裔男子在尖沙咀被警員制服逮捕時,遭壓頸約兩分鐘死亡,Jeff 找到其兒子,對方想低調處理,只肯接受轉介律師。這個案例,亦無法循種族歧視方向興訴。「Nobody!冇人出聲,你出聲呀!呢個都唔係 political,it’s a life-and-death matter,咪話黃藍。」他瞪大雙眼,激動起來,說即使毛漢曾就警暴發聲,也只因影響自己,「畀人噴水就出聲,人哋死咗就唔出聲。」

「歷史上睇到,呢十幾年,我哋係冇聲出,」少數族裔沉默太久了,Jeff  受夠被代表。「我哋成日靠民建聯、毛孟靜、張超雄做我哋把聲,但佢哋都有自己唔同嘅責任。」他數着,族裔及宗教領袖「離地」,反送中運動中有南亞裔抗爭者被捕,多數保持沉默,完全沒有伸出援手;林鄭對話會中,一個少數族裔也沒有;立法會議員張超雄退下火線,不再選了,就又少了一把聲音(按:張超雄接受延任安排,續留立會一年)。「我跳咗水,冇後悔過,of course 我輸咗,(排)最後一位,但我每日落街(站),呢啲時刻冇人攞得走,無論我建立咗咩(形象),你都會記得同少數族裔有個 connection,都係為香港。」

回歸後一本護照 DQ 少數族裔立會參選權 

即使在港出生,持有永久居民身分證,一本護照,已輕易令少數族裔立法會參選權被 DQ。

按《立法會條例》,除了 12 個獲豁免的功能組別,立法會候選人必須是香港永久性居民中的中國公民,並無中國以外國家居留權 — 區議會則無此限制。

2007 年,Jeff 曾想取得特區護照,寧可放棄巴基斯坦護照。申請中國國籍要面試,Jeff 被入境處職員質問申請原因,他答:「我係香港人,啲 friend 都 apply 緊,this is our home。」職員反問:「人哋 apply 你要 apply 呀?」他無奈,職員又問:「識唔識唱國歌?」他答道:「我識唱《海闊天空》。」結果申請不了了之。Jeff 妹妹亦曾兩次申請,因被指全職工作收入不夠自給自足,拖延一年半不成功,最終撤銷申請。

2016 年,Jeff 再提出申請。他過去誤入歧途,曾自簽守行為,沒有案底,卻被入境處指有犯罪紀錄,一再延誤申請,等了足足一年半,亦沒回應。他最終致電張超雄求助,兩周後就成功申請。

簡浩名是回教徒,也是清真寺遭噴藍的受害者,不滿宗教領袖當日輕易接受林鄭及警方道歉。

事實上,這並非孤例。巴基斯坦籍的簡浩名(Phillip Khan)今年 58 歲,家族植根百年,早逝的父親在 1915 年來港,曾在鑽石山營運牛棚,大伯及叔叔曾是警察,參與二戰香港保衛戰。成長經歷本土得不能再本土。他小時候住佐敦谷邨,來自全幢公屋唯一一個巴基斯坦家庭,每次行樓梯回家,都被附近童黨擲水彈、罵「差仔」。中學畢業後,他就進入製衣業工作,直至自立門戶。

沒想到, 2012 年,簡浩名欲歸化中國國籍,申請特區護照,卻被職員拒絕收表,勸不要遞表。對方指申請者的任何一方父母、配偶或子女需具中國血統。簡浩名從事貿易生意,公司在深圳有辦事處,具正當理由申請,符合多項考慮因素,認為被歧視,亦懷疑因過往帶領雷曼苦主示威,高調上鏡被點相。

近來,他再遞交申請,收到一份文件,指明申請要等待一年半。當中,入籍文件包括父母出世紙、來港證明等等,他認為條件嚴苛,父母在印度出世,亦有機會是偷渡來港,「嗰個年代真係冇(出世紙)喎」。

2012 年,關注少數族裔權益的融樂會評估,全港約 10 萬名南亞裔香港永久居民當中,成功加入中國籍及取得特區護照者,少於一成,引起外界關注。據入境處提供最新數字,雖然近五年獲批中國籍人數有上升趨勢,但當比較 1997 至 2012 年 11 月,以及 2010 年至今年九月的首五個原國籍申請獲批總比例,數字僅僅由 78% 上升至 82%,當中印尼籍獲批率高達九成八,巴基斯坦籍則最低,僅得七成。

入境處網站雖然列出處理申請時的 10 個考慮因素,包括合理收入、香港居留權、中文程度、依法繳稅、良好品行等等,但仍有模糊空間。按《中國國籍(雜項規定)條例》,入境處長於加入中國國籍的申請的決定,任何人均不可提出上訴,處長亦毋須就該決定給予任何理由。 保安局局長李家超曾在去年回覆立法會查詢指,處理入籍申請時,因需要考慮敏感資料,不宜透露背後原因,若個別申請人對申請結果不滿,可去信要求入境處覆檢。

Jeff 或簡浩名均表示未曾聽聞覆檢做法,僅知無法上訴。《立場》向入境處查詢,處方指沒有備存覆檢個案數字,以及不獲批准的個案中,在港出生、或持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的少數族裔數字。

簡浩名指,國安法生效後,有少數族裔朋友後悔歸化,放棄另一國籍,但他會堅持取得特區護照,不甘於被剝奪立法會參選權。「你可以 Ban 我一百次,但我有一百次權利去參選,因為你唔可以剝奪我權利。」去年區選,他出選尖沙咀西,僅得 35 票;因國籍門檻,亦無法參與立法會民主派初選。2017 年,簡浩名循社福界參與特首選委會選舉,得 3517 票當選選委,成為「民主300+」之一,「我係香港人,有權選特首,但竟然冇權參與立法會,係好荒謬⋯⋯特首我都有權去選,但調返轉頭冇特區護照,冇國籍喺度,我算係咩?」

與港人 Connect 之後 冀自己人撐自己人

跨過一本護照的距離,參選了,也落敗了,Jeff 還是覺得贏了人心,至少少數族裔議題會進入民主派視線。初選最後一天,他發表的 Facebook 專頁貼文接觸達 22 萬人,許多人鼓勵他,亦傳訊息告知 Jeff 是「第二選擇(second choice)」,若果不是「打仗」會投他。

作為十年來,南亞裔中第一個有意參選立法會的民主派,即使受打壓,Jeff 仍保持希望。「族群係驚,但內心知道何為正確的事,佢哋只係無辦法。」如果立法會選舉沒有被押後一年,而自己能參選,「無論邊個應承咗投第二邊(民建聯),見到(選票上)我的膚色、我的面孔,都會暗暗諗:『投返自己人好過啦』,right?」

立法會選舉將來未明,Jeff 暫時未知會否再選,機會仍是一半半,但如過去十一年,奉獻生命服務難民一樣,他會以同樣的堅持為自己族群發聲下去。他深信,即使族群領袖親建制也好,「如果我贏到,they would have no choice but to work with me,right?」

安德里 Jeffrey Andrews

文/鄭祉愉

攝/Sheryl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