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六四手機晚會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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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夜晚七點幾,維園對住皇室堡那個出入口,是唯一仍然可以落腳、而不被警察驅趕的地方。於是有個踢拖的阿叔,亮起寫住「支持天安門母親」的電子蠟燭,手持一張「人心不死 燭光不滅」的單張,在圍封的足球場前面佇立。他任由記者影相,大無畏的樣子。

相距三十步左右,另一個束起一條小辮子的阿叔,氣定神閒坐低,把一支木結他平放在地,再掏出兩根長長的白蠟燭,很多記者和路人團團圍住他,大家屏息靜氣,奇怪他下一步將會做什麼?男人緩緩地拿出紅噹噹的膠紙,用打交叉的方式,把兩根蠟燭死死地貼牢結他上。

那時的維園表面尚很平和,警察和聚集的巿民河水不犯井水。隨著大叔舉動愈來愈引人入勝,舉機向他拍照的人也就愈多,三個穿著警察字樣背心的人走入人群裏,也舉機拍下男人的動靜。如此輕省的工作,也要三個警察一起做,不及傳媒的攝記一身好功夫。

說回辮子大叔,原來他的黑色結他袋上,貼了一道血紅色的符,上面寫住:「不要到維園點起燭光」。磨磨蹭蹭後,他用一條木條把結他架起,再背著結他袋,筆直站立,面朝空盪盪的維園足球場,他用了#曲的方式,去煽惑他人不要點燃蠟燭。一旦被捕,該當何罪?

又有兩個金髮碧眼的女人,身穿漂亮裙子,推一個寄艙行李篋,在這塊維園最後的空地上蹓躂。深棕色頭髮的Sue來自美國,淺金色頭髮的Elizabeth來自英國。兩個她一個定居在港34年,另一個已經35年,兩人於1994年在港認識,成為好友至今。S嫁了香港人,E嫁了居港外國人,各育有兩個孩子。

兩人口中的香港,是天堂(講的是以前):「magical、happy、vibrant、special。」她倆都是大學畢業後到亞洲旅行,路經香港卻深深愛上,一住下來竟然就35年,E說:「當年搭的士,的士司機叫我留在香港不要走,他說這裏遍地是錢,好易搵錢。」

35年在香港已經落地生根了,兩人都說自己不會「移民」返回美國或者英國,「都不是自己的家,離開香港我會覺得難以適應。」1997年回歸時,她們一心以為中國會「open up」,在香港的帶領下慢慢跟世界接軌,從未料到這天一直沒有來。2019年反送中事件,她們也參加了不少遊行,「香港人根本不是angry people,是官逼民反。」

來自英國的E甚至忍不住怪責自己的家鄉:「都是英國做得不好!她當年離開的時候,應為香港在政治上再做多一點,進一步保障香港人的權利!」她笑言英國當日竟沒有貪圖香港的庫房,覺得有點意料不及。她們說很掛念獄中的Jimmy Lai(黎智英)和Joshua Wong(黃之鋒),E說自己經常追蹤Nathan Law在英倫的動態:「I really admire these people.」

兩人跟記者雞啄唔斷,期間天色漸黑,我們三個人和一個寄艙行李篋跟幾十個藍衣警員,不過五步之遙,慢慢感受到氣氛改變,幾次聽到他們朝個別的巿民大聲喝叱:「我見你行過第二次啦!我警告你再經過我眼前,我告你非法集結!」然而我們三人一直站著二十分鐘,竟未被威嚇和驅趕,能說和聽廣東話的Sue,示意我們移去另一個遠離警員的位罝再談,我忍不住說:「警察對外籍人士果然很客氣。」E點頭道:「這倒是真,我們的樣子令我們比較安全。」

她們並非第一次參與維園燭光集會,只是2021年這一次尤其重要,Sue說:「今年這種環境下更應出來表達支持,要讓其他人知道自己並不孤獨,有人在一起就好了。」Sue的母親今年91歲,她這次回美陪伴家人,翌日(6月5號)就要上機了,這天出來買完行李篋後,便到維園看看甚麼形勢。她笑:「我一定會回來的,明年在維園見。」

Elizabeth有幾句話很想跟香港人說:「世界正在覺醒,已沉睡了40年,但他們現在已知道共產黨是甚麼樣的人。沒有一種痛苦是永恆的,我們要靜候時機,香港人不要絕望,一定要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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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三十年的維園燭光晚會,都是八點開始,對警方而言,原來這個鐘點都會挑動神經。時近八點,警員態度愈不友善,一排幾十人由噴水池入口操過來清場,粗聲粗氣把踢拖阿叔趕走,用人海戰術埋身叫記者離場。他們似乎要確保八點鐘開始,維園範圍內不再有人點燈。大批不同顏色衣服的人此時由四面八方步行過來,大家都亮起了手機電筒,是一個久違了的畫面。

三個年輕人分別拿住三根沒有燃起的白蠟燭,再迂迴地開著手機燈把它照亮,非常「姿整」。(由於在現場迫著他們like了我的專頁,所以要把他們記錄一下留念)男生今年25歲,自豪地說自己「中學就出嚟行⋯⋯維園」,今年也不能缺席。女生說家人很不想她出來,但她當耳邊風算了。三人說這些日子在香港實在生活得好辛苦,「沒有生活,只是生存,思想上好攰,所以出嚟行吓,見到同路人,又感覺自己盡了責任,心情反而會好啲。」

後生仔女實在是原罪,被警員呼喝驅趕。兩個嬌小的中年女人,穿戴斯文,身上是不會皺的混紡上衣,頭髮熨貼,她們拿住兩支亮了燈的電子蠟燭,我卻能和兩人挨在鐵欄做訪問,而沒被警員特別招待。兩人是好朋友,戴眼鏡的是醫管局退休護士,她笑:「不過最近翻腌啦!又去做返護士。」沒眼鏡的是會計師,「我就真係退休啦。」六四當年她們三十歲,年年都來維園,「政府唔畀嚟,就更加要特登嚟啦。」

(*其實這樣子在人群裏的隨機採訪,過去兩年做過無數次,人人的背景不同,但態度和感受都十分相似,因為能一起走到這一天的人,終必有一定的共通處。太平盛世的日子,記者都想找與眾不同的故事;但人心惶惶的時候,聽著熟悉的情節反而能夠安慰人心。有趣的是,即使香港人已成驚弓之鳥,但他們依然願意停下來,跟陌生的記者分享感受,真摯而不虛偽,這種記者與被訪者之間特殊的信任,總讓我覺得非常可貴。因此故事就算有點千篇一律,也不捨得遺漏,只要那是香港人的說話。*)

返番去維園現場--

笑稱自己「翻醃」的護士說,在這些痛苦的日子裏,她可以發洩的,就是睇新聞時講粗口。會計師立即附和:「係呀,你要用一些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方式,超越自己的方式去面對,因為香港每日上演的現實,全部都超出接受範圍。」而講粗口就成為斯文專業人士一個小小的突破點,我想知道究竟是哪種程度的粗口,能收這樣的散熱效果,護士非常不好意思,尷尬得用手掩住嘴巴:「哎呀,英文字D-I-U,要講真係要好大勇氣㗎!」

我安慰兩人說:「DIU字好低階,現在人人睇新聞都會講啦。」

對於六十出頭的這一代香港人來說,人生已走了三份二或更多,但當下香港的政治改變,對他們來說也絕對是人生的極大打擊。會計師說:「制度爛晒、信奉的價值冇晒,香港爛咗,回不了頭。我們土生土長香港人,真係從來沒想過到最後會是這樣,真係好痛好痛。」

但她倆堅持不會移民,「我們這種年紀都走,香港咪死得仲快!我們應該要留低的。」會計師說:「有血有肉的人,總會戰勝冷血的人,要保持自己的善良和愛,佢哋會滅亡的。」

護士心血來潮,突然叮囑我說:「喂你記住要投票,我不斷煽動我的朋友出來投票,要熱烈咁投白票。」會計師補充:「政權最驚甚麼,咪要去做甚麼。」(註:《選舉(舞弊及非法行為)條例》修例後,將禁止任何人在選舉期間內藉「公開活動」,煽惑他人不投票或投無效票,包括廢票、白票等。條例亦列明,任何人的言行符合法例描述的公開活動,即屬選舉中作出非法行為。)

***

支聯會舉辦六四燭光晚會三十年,由1990年開始,或至2019年殁。三十年,今後香港人要靠自己了,不再是兩手空空滋油淡定,去到維園燭來伸手,火來點火。在維園內燭光有罪,靠近維園也有罪,於是六四整夜是流動的人群,把手機燈開著,拿在手裏、放在薄tee下,掩掩揚揚,這樣子你遠遠就知道誰是同路人,他懷著跟你一樣的光。彼此見面不認識,擦肩不打招呼,但在銅鑼灣的街上低調地張揚。

有些位置風聲很緊,你開著燈會被警察狙擊,他為難你:「開咩燈呀?怕你冇電呀!」有些位置警察甚至二話不說叫你拿身份證、拍你埋牆,搜身搜袋,直斥:「你開燈係煽動人群!」這夜有朋友幾次遭警察查證,也有行家看見一獨行女士被警察搜身,而堅持一直開live直播,還上前詢問為何要查她證,曾志豪我佩服你仍有勇氣周旋。
連開燈都有罪,不知香港將暗黑多幾多年。

但這夜上街的人所亮著的燈,再不止是為了天安門的亡魂,Viu TV於現場有個街訪,那男人匆匆拋下一句:「香港沒有一年比今年更接近六四。」連王丹在六四當日,也透過訪問呼籲香港人不要作無謂犧牲,請大家沒必要公開悼念六四時;卻依然有很多人不論怎樣也要上街亮起燈光,你就知道,六四不再只是天安門的六四,香港就是六四。大家出來以手機的燈代表燭火,是拒絕遺忘天安門的六四,也是堅拒遺忘香港的六四,以及堅拒遺忘一切發生在香港的不公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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