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錯囚車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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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來歲的阿羽(化名),從事體力勞動服務業,一天工作十二小時,每周休息兩天。過去半年,只要休假那天不是周末,他總會動身到法院旁聽。「以前放假,只會躲在家打機,唔係做啲咩?」阿羽雖然有點害羞,但笑起來也有陽光少男的氣息,恤着一頭乾淨的短髮,穿着黑色T恤,個子不高,說話斯斯文文的。

今日香港的街道或許安靜下來,但法庭裡卻有另一種肅靜,讓人不察覺,仍然有一批人不願意放棄。這批每天到法庭旁聽的人,不少是退休了的叔叔嬸嬸,他們會在法院的電梯裡議論,那位法官的判詞特別長篇大論,那位大狀預備文件好輪盡,那位被告的案情有點麻煩。

「看得多,看得久,我們可以想像,每一宗案件,律師之後會以甚麼法律觀點爭拗……」另一位微胖的旁聽少年,有點自信地解說。久病成醫,一個社會大量年輕人被控告,連小市民都開始對抽象複雜的法律概念,開始有所掌握。

年輕的旁聽者人數好像不多,但阿羽卻糾正我:「也不是,下午的話,很多學生放學會趕過來,加上現在疫情下,學校只有半日課,時間較充裕。」下午三時,在法庭會看到氣喘噓噓的中學生,穿着校服趕赴旁聽席。這個時代,學生哥放學不是趕到補習班,而是趕到法庭裡為同齡的人打氣,也是一個時代的寫照。

這天很熱鬧,四十個旁聽席爆滿,今天的案件,是關於兩個少年人,被控告破壞交通燈和非法集結。女被告是一位長髮少女,額頭梳了「空氣陰」,穿了寬身韓風米白色秋衣,她的髮色精緻,從裡面挑了金黃色highlight。她說「不認罪」時,忍不住稚氣地把身子左右搖動,眼珠好奇又緊張骨碌碌地打轉。

男被告一頭豐盈卷髮,把前額全遮蓋了,髮尖在眼睛前像簷蓬翹起,幾乎看不到眼睛。上庭前,貪靚的他,用兩隻手指夾一夾額前的頭髮造型。他也一樣說了「不認罪」,法官排期這宗案件明年三月再審。

來旁聽的阿羽說,半年來他每逢放假到法院,大大話話都去了30次,足跡遍佈港九新界:港島東區、新界沙田、九龍西區、新界北粉嶺,還有九龍城……「不但用上時間,也花車錢,加上有些法庭很偏遠,轉車又轉車。」大夥兒討論,從粉嶺火車站步行到法院那條天橋要走十分鐘,也有人說,屯門法庭才真的遠。

阿羽卻說,像暴動案、或涉及較有名氣的社運領袖的案件,他未必去聽,反而會特意去聽更少人關注的案件:「只要我肯定有其他人會去,我就會不去,我會到其他法院去。」他說,有時看到法庭外有人排隊,他反而會轉場到別處。

聽審耗用長時間,有時要早起,而且沉悶非常。阿羽就見過一些不算大型的案件,例如只是控以「非法集結」,也會用上十天審訊期,逐個證人傳召,長時間消磨彼此的意志,旁聽席人少,記者消失了。法庭程序甚多,提堂,審訊,判刑,分拆很多天進行這些步驟,阿羽會優先選擇去見證「判刑」的日子。

「有時放假那天,也不想出來。現在社會氣氛是很差,我也知道只會越來越差。但只要我想起曾經在法庭裡,看到即使連我也計算在內,只有兩、三個人旁聽的畫面,我就更加失望,更加沮喪。我不想這種沮喪的感覺,影響到上庭的手足,就會有意志力動身到法院。」

「不是我想不想來,而是我要來。」阿羽語氣裡沒有衝動或激情,平淡地說出他正做的事。

阿羽說,明白自己做的事,或許沒有人知道。「或會被告以為我是『雜人』,把我誤認了是其他被告的親友,但即使沒有人知道我來了,我還是要來,只是對自己有一點心靈安慰,我也覺得值得來。別人已經付出了那麼多,不幸被捕,我做那微小的事,只能盡做,做得幾多得幾多。」

但阿羽說,頗肯定被控告的「手足」確實知道旁聽者的存在。「還柙過而再上庭的,他們出來時,會用眼神尋找我們。有一些從犯人欄裡看到我們,會跟我們點頭,微笑,打眼色,他們是知道我們來支持他們的。」

法庭是一個複雜的系統,有時會因為各種原因,當日程序很快就完結了,專程來的阿羽會不會覺得白行一趟?阿羽說,不會,因為即使下午沒有案件去旁聽,他也會去送囚車。他的經驗是,很多囚車會集中從西九法院裡出來,再分流到各區收柙設施。

「送車」的意思是,當被判關柙的抗爭者坐囚車從法院離開,眾人會隨車子奔跑一段路,喊一些鼓勵的話,讓囚車裡的人感到有人陪伴。

阿羽透露,在西九龍法院外,他們會從下午一直待到黃昏,坐在路邊,只要等囚車出來,他們會一邊跟着跑跟着喊。「有些人會喊手足的名字,我記性不好,喊不了名字。」

阿羽你會喊甚麼?「我……會喊:『我地係度陪住你!』『撐住!』『食多啲嘢唔好餓親自己!』」回想起自己對囚車大聲說過的溫情話,大男孩阿羽越說越細聲,有點靦腆,說完害羞地微笑着。

看到囚車裡的情況嗎?攝影記者可以用鏡頭貼近車子拍攝到車內的人的情況,但不少普通人被判刑,攝影記者不會到場。

此時只有像阿羽這些支持者,專程送別囚車:「有時囚車一出來就踏油門,我們追也追不了,但有時囚車出來會減慢車速,有些囚車車款車身較低,碰巧車子玻璃窗清潔得乾淨,也能透過車窗看到手足的樣子。」囚車玻璃是茶色的,不容易看得清楚。

阿羽說,送囚車的人,由於要在街上逗留好一段時間,也有警察向他們查問。街上的人的目光他也得承受:「街上的人會覺得好奇怪,為甚麼有一大班人跑來跑去?」

阿羽更透露,有些囚車裡應該不是載着抗爭者,而是其他案件的犯人,但他們寧可送錯,也不想錯過:「例如當日判刑的抗爭者只有四個,但那天總共有七架囚車出來,我們也一樣照送。即使是其他唔關事的人,也沒所謂。」跑到太陽都下山了,阿羽才願意回家,周末或晚上,則會寫信給坐牢中的示威者。

今天下午,在同一個法院,除了兩個年輕人進行「過堂」程序外,還有一位少女因為去年6月塗污商場電梯而被判刑,法庭判了這位少女感化令。法官判刑時說:「好好配合感化官,否則感化官會報告給法庭,有機會令你面對失去自由的判刑。」少女點頭答道:「明白」,親友安撫陪伴離場。

阿羽在法院門外的公園跟記者詳談良久,忽然這位被判感化令的少女出現。少女穿着貼身黑色裙子,配襯了型格短靴皮鞋,身上揹着精緻黑色皮手袋,和友人一起離開法院,輕鬆地談笑。在秋日午後斜陽下,少女長髮飄逸,裙子擺動着。她先跟另一位旁聽少年閒聊一會,從遠處回頭,向阿羽這位「旁聽師」離遠點了一下頭,微微彎了一下腰,表示道謝。

阿羽害羞地地彎一彎腰,給這位陌路也是同路人,報以一個淺淺的微笑:「最開心就係咁。」意思是,看到被控告的抗爭者脫罪,或至少不用面對關柙。這天,阿羽根本沒法子進入法庭,因為他來到時,法庭的數十張旁聽票已經派完。他只是默默坐在門外守護着。他說,沒所謂,來了,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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