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左翼視角觀反送中抗爭:讀區龍宇《Hong Kong in Revo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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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杜宗健、何正男】

坊間對反送中的文章、圖集汗牛充棟。但以總論、整體史的論著卻鮮有看見。中文學界目前似乎就只有馬嶽的《反抗的共同體》。而其實在今年 8 月,國際社會主義者區龍宇所著 Hong Kong in Revolt 以左翼視角考察反送中運動。當中其對國際線、大台、以至後物質主義的思考均值得我們深思。

書中大要

書中分為五章。為照顧外國讀者,他先由香港一國兩制的誕生開始,之後論述了香港、西方對香港立場,這裡他有特別提及 98 金融風暴後公務員私有化的抗爭,與及之後 2005 年社運浪潮。之後解釋了本土主義興起,由 2008 年開天星、皇后碼頭抗爭,到香港人反普教中。之後描述八三一框架,雨傘運動開展,特別有提到雨傘中一系列衝突如何為反送中「去大台化」留下種子。之後花了一些篇幅講述退聯和本土主義在學生會成為主導,最後講述了運動的導火線﹕陳同佳案與逃犯條例修訂。

第二章則是分析了分修例運動中各個派別、群體。當中包括中央政府與其香港代理人,他特別強調中央不是鐵板一塊,而逃犯條例實際也上中共上層權鬥角力場。作為左翼,他亦特別分析香港財閥商界,他指出香港財閎大致親北京,但仍然與北京時有矛盾,傳統商界和新興紅色企業之爭,令商界在是次運動沒有明顯靠邊站。之後有 97 世代,他認為 97 世代不能用「後物質主義」解釋,同時指出他們面對著副學士改革、大專教育擴張困境。書中還有其他角色如勇武派、泛民、少數族群甚至銀髮族的分析。但值得注意是他特別提出女性與內地人的角色,例如當時有建制支持者提出「天使論」(指女抗者是性工具),也點出當時連登網民羞辱女警外貌,帶出抗爭中兩個陣營存在的厭女傾向;在內地人的部分則點出了香港當時學者爭論新移民能否被組織的問題,[1] 以及當時有新移民聯署反送中,即使內地留學生亦有組織小組研究內地生對運動的態度。[2]

第三章則是講述運動的時序。作者提及了 6.9、6.12、7.1 佔領立法會、7.21 元朗白衣人事件、之後的 8.5 罷工,到 9 月、10 月勇武化抗爭跡象,以及中大、理大圍城戰。作者除了利用新聞之外,亦有大量的訪談作補充,例如在中大保衛戰就補充了當時少人提及兩次大會的召開,二橋和學生會的矛盾等,對補充反送中歷史有一定幫助。

第四章是對運動中各議題的分析,當中入面詳細討論文宣、策略、大台與反大台之爭、和勇之爭、國際線等。除我們熟知的論戰和策略(如 be water)外,區有特別批判陳雲的說法,區認為陳雲的城邦論最後不過是反對新移民右翼政治,但同時沒有處理一國兩制下北京擁有最終決定權的處境。

第五章是未來展望,區以更宏大的視角,由香港在中美以至世界的地位談起,他指出了香港對中國仍然擔當重要角色,而如果中國繼續侵害香港自主權會損害西方的利益,同時指出香港正處於中美角力棋局之中。接著講述 2020 年兩件關鍵事件,國安法的成立和肺炎。

再思後物質主義

書中的一大亮點是其對後物質主義的駁斥。運動中時有「後物質世代」的看法,指運動中的青年不是為了個人的物質或經濟利益如買樓而走出來,相反是為了一些普世、非物質的價值。區首先用數據指出了香港貧窮問題依然十分嚴重,青年貧窮率學士有 30%,沒有學士學位有 35.6%,更用訪談材料發現中產青年可以全程參與,但基層需要兼職,甚至需要「黃絲家長」接濟。但整場運動卻欠缺對階級的訴求,甚至會出現精英主義式的中產視角,例如以「毅進仔」學歷歧視來攻擊警察,或是劉頴匡曾表示光復香港第二日香港一切制度不變。如果這些不夠清楚,早前石禮謙也同樣以「後物質框架」來要求政府不要收地,聲言:「後生仔嘅五大訴求係要公義、公道、公開、公正。」[3](編按:石的原句是「五大訴求冇提及到要畀間屋佢,後生仔嘅五大訴求係要公義、公道、公開、公正」,詳見相關報道)

對於後物質主義說法,區認為是因為長年以來香港民主運動中產化和去物質化所致,令青年即使有經濟訴求也無法化為政治訴求或語言;同時中產化民主運動時常將民主價值和物質利益對立,但事實上如果民主和物質利益根不能二分,[4] 同時中產青年和基層對自由的體驗有所差異,甚至基層因為無法創造屬於自身的語言而繼續沿用後物質框架,筆者曾經和區訪談,他以滅聲來形容基層青年失語的現象。如果我們繼續用後物質框架推進社會,又是否對香港社會的客觀描述?或會變成另一種對基層訴求的無視?

對大台的再思考

2019 年的反送中運動可以被視為 2014 年雨傘運動的一個延伸,儘管觸發點不同,但反送中運動最早的階級已經把 14 年時要爭取的首要目標納入其中一個最主要的訴求,而 19 年的運動亦吸收了 14 年的失敗經驗。在 2014 年活躍的各種欠缺透明透度的組織以及大台被視為出賣群眾及導致雨傘運動失敗的罪魁禍首。因此,2019 年的反送中運動重新發展出一種新型態的社會運動 — 高度的個人化及去組織與大台。

區指出了一點令人值得反思,就是運動中的這種去大台與組織化的背後其實是抑壓了民主實踐的可能性。究竟拆大台是拆一個甚麼的大台?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若果觀乎「大台」組織在 2014 年雨傘運動中的表現,它們似乎欠缺透明度和應有的民主成分 — 集體意志的表現。這種「大台」組織若被拆除,也實屬無可厚非。然而,2019 年的去組織化並非要去除一種有缺點的組織,而是要求大型的群眾組織在運動中消失。運動遂發展成一種高度個人化、碎片化的社會運動,並只允許小規模的組織存在。

區在書中帶出一位受訪者的感想,直言新發展出的細碎組織並不比以往好,內部亦會發生權力鬥爭的問題,組織內的所謂民主決策也只是「做下樣」。而運動中的口號「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也不只是希望和理非與勇武不分化,這口號亦壓抑運動中的討論和商議 — 民主的表現形式 — 可能性,令大部分行動都未必是集體決定所得出的。不難發現,運動中的大部分討論都被刻意地隱藏起來,即使有人想開啟討論,亦會以「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帶走,後果往往是令雙方的想法未必有效交流,累積下來的只有不滿和矛盾。加上,高度原子化的大型群眾運動亦很容易造成目標和策略的混亂。

區就運動內部形勢的反思點出了去組織化的問題與實踐民主的關係,而後者的討論在書中亦有再作補充。簡單而言,區指出,香港人自以為經歷了西方殖民者的文明洗禮,會更能接近西方的普世價值,但實質上卻未能明暸民主是甚麼。這裏牽涉了一些關於後殖民時期的解殖問題,借用學者羅永生的說法 — 虛擬自由主義 — 去闡述。港人自以爲在經歷西方民主大國洗禮後,習得民主和自由之道,實質上只是處身於殖民者設計的統治框架下行使虛擬的自由權利(一種消極的自由)和不完整的民主權利(只有不完整的投票權)。港人從未在殖民時期掌握何謂真正的民主和自由,卻一直信以為自己已習得西方普世價值之道,未能意識到並解除殖民時代遺下的惡。

筆者認為,區旨在指出的是,作為一個追求民主的運動,抗爭者卻未能在新發展出的運動形態中發揮出應有的民主表現,一來,過往爭取民主的運動影響了港人對於組織、溝通的想象,二來,受困於過往殖民者的文化影響,導致港人在民主實踐的過程中受到限制。港人在檢討 2019 反送中運動的內部形勢時,可以重新思考對於組織和溝通可能性,以及對於民主實踐的想象。

連結人民的國際線

國際線初期至今在反送中一直擔任重要作用。 但部分香港左翼一直陷一種尷尬之中,因為一方面左翼不會支持目前看似美化美國霸權的議程,但他們也不認同中國政府所為。區重新對國際線的理解,也具左翼特色。首先他回應部分西方左翼認為反送中是「右翼」運動的爭議,他重申反送中運動的意識形態複雜,但絕不是右翼所領導,肯定反送中是廣大人民正面爭取自治權的運動,[5] 認為國際左翼不應抱持冷戰思維,例如國際左翼認為中國是被美國霸權壓迫的「工人階級國家」,擔心反對中國政府對於支持美國政府;相反,這是一場資本主義國家的對決,[6] 假如沒有左翼的聲音在運動中出現,運動到最後只會變成只有特朗普的聲音。[7]

而對於香港的國際線的取向,區認為目前的運動以連結美國政府、上層官員、政客為主,相反缺乏對中國以至世界社運的連結。[8] 這固然與香港本土思潮興起和雨傘後對「建設民主中國」議程反感有關。但作為主張「民主自決」的區龍宇,他一方面認同香港人的共同體身份,認為香港人絕對可以有其自身身分認同,甚至自決的訴求是合理。但他認為,香港民主、自決運動不應以排外本土為主軸,在區早年的文章就更為清楚,區以芬蘭獨立運動為例,指在 1917 年的二月俄國革命,芬蘭社會黨和俄國士兵聯絡,鼓動俄軍倒戈革命,聯手反擊芬蘭保守派,最後芬蘭在俄國革命者支持下獨立;[9] 論證「鄰國事也與本國有關」,香港如果不考慮中國因素,拒絕連結中國抗爭者,難以憑一己之力成功。

當然,「建設民主中國」難免令人反感。如果因為區主張連結中國人而反對區,這對區不公允,因為區事實上不反對港人自決,甚至是最早強調自決的人。但區帶出中國因素、甚至民運可以作為壯大運動力量的說法也不是左翼獨有,早年臺灣學者吳介民就有提出《第三種中國想像》、與不同學人合寫《自由人宣言》去與大陸民眾溝通,希望在尊重臺灣主體性時合作促進公民社會。直至現在十二港人案中中國維權律師擔任重要角色,了解中國以至是中港連結抗爭似乎是我們必須思考的課題。而連結民眾也是值得我們思考的方向,借用 Promise Li 的文章,他指出了新自由主義下新冷戰均是在兩國在剝削基層人民基礎下進行,因此會出現如 Ted Cruz 對港人的背叛。但國際連結其實有其他可能,例如拉丁美洲移民在美國社區花了數十年時間組織基層民眾,最後民間社會力量影響了國家政策發展。[10]

不足之處

不過,筆者認為他在一些評價反送中運動上有些地方顯得太為苛刻。例如七一抗爭者進入立法會時區有批評此舉未經民主程序。固然筆者大抵不會反對社運決策應該是民主化,但回想七一當日(以至是區本身描述也可得知)形勢十分緊張、危急,加上運動本來就沒有大台,反送中勇武抗爭以小隊游擊為主,如果要求當時抗爭者有民主決策未必太苛刻。

書中的一些歷史事件的分析筆者認為是不公允,例如在論述退聯時區指出是本土派學生主導退聯。固然退聯的學生大多有本土派,但退聯更多爭議是基於當時學生認為學聯機制有欠民主所致,未必與本土有關,當時學生會對學聯民主化以致是自治八樓的問題亦不是「本土派策動退聯」可以解決。

同時,區在歸納本土思潮時和運動策略時,也過份強調陳雲的作用和影響力。固然陳雲以至當時城邦派一直嘗試為運動定義,例如把運動命名為「香港憲法保衛戰」或「香港護法運動」。但其實六月中開始陳雲就不斷強調要把運動重心放在請求美國,請美國「出手」,請美國解放香港,甚至多次批評街頭抗爭。[11] 事實上經過 2017 年鄭松泰錄音流出事件後,城邦派早已不是本土派主流,甚至在今次運動上論述亦未有太多香港抗爭者吸納。作為一本給外國人的著作,此舉可能會令外國錯誤誇大城邦派的影響力。

總結

對左翼而言,Hong Kong in Revolt 提供了一個階級分析視角和國際左翼的國際觀去介入運動,還記起反送中時曾有「左翼失語」的爭論,[12] 區龍宇就很好展視了如何批判地介入運動,既和人民走在一方,亦不需要走進右翼的政治議程和原則,有理有節說明為何左翼需要對「後物質」、「國際線」有所批判,令大眾看到另一種可能。

而對不是左翼朋友,也可以把書當成了解另一種立場閱讀,至少至目前為前這是香港左翼對反送中運動最為全面的分析。如可以激起更多火花和思考就更有意義。畢竟,在這看似每一步路都被政權封殺的時候,正是反思、總結、和預想未來運動如何走下去的時機。

 

[1] 書中有提及劉進圖和黎明的爭論,可以參考劉進圖的文章,劉進圖,〈給下獄青年的信之二十九: 贏得異己〉
[2] 例如山城学生研究小组
[3] Tony〈後物質的地產商和我們〉
[4] 《夜貓》的文章就寫得更清楚,可參閱 Tony〈沈旭暉的後物質吹水〉
[5] 亦有另一篇區龍宇分析反送中性質的訪問
[6] 關於中國作為資社之爭,區認為中國早已是「官僚資本主義」國家,即利用官僚制度,結合市場經濟邏輯運行、剝削無產階級的國家。可以參考區龍宇《強國危機:中國官僚資本主義的興衰》,另外懷火的〈分裂的天神 / 神仙打架 — 給香港的一封信〉就更清楚
[7] 這個觀點《流傘》有更詳細的說法,可參考《流傘》〈獨善其身的美國左翼 — 香港,中國,和國際團結〉
[8] 另外可以參閱區龍宇〈外國勢力的配對哲學〉,《明報》,2019 年 9 月 12 日
[9] 此處出自區龍宇〈八九不只六四,香港不只一城 — 突破八九六四的主流論述〉
[10] JN and Promise Li, Hongkongers should seek support beyond the US Congress to guard against Cruz-style betrayals
[11] 可參考陳雲在 2019 年 11 月 12 日的貼文,他就指街頭抗爭是「送頭」
[12] 源頭來自覃俊基〈左翼的失語 — 當運動和世界和你有所距離時應該如何自處〉.之後左翼內部有一番爭論,然後許寶強有文章〈「左翼失語」,還是被消聲的抗爭主體?〉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