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李偲嫣無關痛癢之死 背後卻是重慶模式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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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偲嫣突然 (疑似) 中武肺死亡,竟成為 2020 年極少數引起網絡歡騰的事件。受到公眾愛戴的名人死去,就會有人寫悼文回顧此人生前行狀,文心雕龍就是用在這些時候;如果是爭議性人物,未必做到蓋棺定論,大眾也會回顧此人的善惡明暗;但李偲嫣兩者都不是,她在公共領域確實做了很多事、做了很多年,但沒有甚麼是重要的,也沒在甚麼事情擔任領導性人物。

李偲嫣的「崛起」卻確實是時代使然。時勢做英雄,時勢也做狗雄。李偲嫣的社會生態位是「社運人士」,但其見用則受益於曾蔭權離任之後的香港新時代。香港出現第一次公眾可察覺的警黑合作,也出現了「愛國社運」。某些出現於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手腕,也出現在檯前。大概是因為有關方面認為,香港反對派長期站在道德高地、「代表人民」,愛國者長期處於輿論陣地下風。所以要增強愛國陣營的「群眾運動成份」,於是他們也組織起愛國群眾,學著泛民主派和壓力團體搞集會、搞簽名、搞請願,實踐「群眾鬥群眾」,企圖讓「民意」變得正反相持、忖測紛芸。

然而千算萬算,他們想不到自己在香港徵召的社運從業員,是一點也不專業的低級紅。類似的人物你會想到陳淨心或者石房有。他們的策略是跟政社界的當頭起針鋒相對,但他們的質地本身是甩頭甩骨,有一點 bad reputation 就當得到了 reputation ,拿了一點經費就沖昏頭腦,有了成名的幻覺。李偲嫣開始拍寫真集、做「網紅」,還有錢債糾紛,聲譽越來越差。他們成了愛國者的代言人,為天下人嘲笑。你要賣一隻產品,卻找來李偲嫣做代言人,你的產品成為談資,卻沒人買,還有這樣的公關手段嗎?中間派消亡、淺藍也不想跟這些人發生關係。

將重慶唱紅打黑那一套照搬到香港,於是發生美學上的水土不服。香港人高拜低踩,在那個年代,他們看得起的對象,要不是浸過洋水的外國代言人,或者是支持愛國民主的忠誠反對派,也就是反土但愛國,但要 subtle,不能大開大合,最好有一點知識份子的故弄玄虛,就可以騙到很多人,但不能像李偲嫣,不能有那種京城的風沙味。最低限度,都要有一點上海、蘇杭的洋味,愛國是一回事,但要有一點裝模作樣的見識,最好懂得外國電影、音樂、文學、進步理論,才可以夾帶私貨。仗義的屠狗輩,是不能得到香港人支持,何況李偲嫣只是連仗義也沒有的屠狗輩。李偲嫣在美學上是那種出現在微訊抖音的人物,在政治上則是拿食飯費參加愛國反獨集會的叔叔嬸嬸。無論在鏡頭前多大聲,對本地人來說就是疏離,就是不能打成一片。

2016年之後,他們已經不搞這一套了。上面提到的激進建制社運,也已經沒有用武之地。李偲嫣上到新聞的事情,最後就剩下再婚和錢債糾紛。

香港的政治時間超快,如白駒過隙。十年前激呼愛國愛民的人,現在也不能跟港獨割席;反對武力示威的,現在也要跟示威者以手足相稱。現在說起,李偲嫣也像上一個世紀的人物。他們的社運,也許跟敵方的社運一樣。在「街頭」闖出了名堂,就去做政界的助理,然後再去選立法會。政社界的生涯規劃,曾經是如此。然後李偲嫣又真的做過梁美芬的職員,2016 年又真的選過立法會,但之後就如此了。

現在立法會的反對派已經被迫到總辭,親北京派則面臨鳥盡弓藏的困境,可能成為時代的避孕套,故此李偲嫣的社運生涯也不會有出口。連 01 都猛出新聞賺 click views,不當是自己人。所謂激進建制派,其實也是溫和派。現在政治的最低付出,也要被捕坐牢,在鏡頭前裝激進的人物已經被唾棄。同理,李偲嫣也不會是那些在元朗站打人導致要低調流亡英國的鄉黑,所以她沒有付進入「社運」的 min pay。

如果是爭議性人物死去,寫悼文的人最後會說,雖然他一生毀譽參半,但他忠於自己、見證過時代風雲,也影響了一個時代 —— 但李偲嫣不會有人寫悼文,在滿場的嘲笑和花生殼掉地的聲響中,最終只剩下沒有人具體記得她做過甚麼的荒謬和孤獨。沒有改變時代的社運人士,最後被時代淡忘。要勉強總結,大概就是作為負面例子告戒其他人,不要成為甩皮甩骨、貪威識食、但最終還是上不了檯面的政治鏽蝕。現在的人說到李偲嫣,總結只會是:她死了,但確實無關痛癢。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私煙。到了年關,債主取下粉板說「私煙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私煙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 —— 大約愛國社運的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