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 ‧ 逝】父母 5 天內相繼離世 獨生女:不知何時才能復原 不想有人再經歷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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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多歲的 Moon 直認不諱,她就是不懂照顧自己。不會做飯、不懂做家事……父母離開後這幾天,若不是朋友和舅父舅母輪流陪她,她可能飯也不會吃。

她從小就被父母捧在掌心,照顧得無微不至。在她之前的哥哥姐姐,不是小產便是夭折,她在母胎中待了七個月就出世,「得三磅幾,媽媽話,我出世時,得個水壺咁大。」作為獨女,父母有多疼愛,不問可知。

這一家三口,仨依為命了三十多年。Moon 說,知道父母年紀漸長,總有分別的一天,「但無諗過係呢一年。」

她的父母,在 5 日間先後因武漢肺炎離世。如今能與她為伴的,只剩下媽媽買的巨型啤啤熊。

啤啤熊是媽媽買的,「佢知道我鍾意啲可愛嘢。」Moon 說時,一臉依戀。

*   *   *

直到現在,Moon 仍不知道父母如何受感染。兩老退休後只是每周花一、兩天打打閒工,近月也謝絕一切聚會,「只係點對點,返工同返屋企,買吓餸咁。」

但還是感染了。7 月 27 日,Moon 覺得爸爸在家中不太清醒,於是召喚救護車,「本來收咗爸爸去普通科,但都做咗肺炎測試,去到凌晨 5 點證實確診。」一家三口隨即被安排在負壓病房內隔離,到第二天下午,媽媽也證實確診,只有 Moon 沒事,「話我亦都無抗體,所以係無中過肺炎。」

因為身處負壓病房,護士叫 Moon 立即離開。這也是三人最後一次相聚。

「無諗過,以後再見唔到大家。」

Moon

Moon 父母入院初期,情況不算差,而且爸爸 76 歲、媽媽 66 歲,不算「好大年紀」。Moon 還記得,護士曾經致電投訴,說爸爸在病房內走來走去,「驚佢跌親撞到頭,話再係咁就要綁(約束衣)。」而媽媽也在另一病房內休養。「爸爸媽媽好精神,只係有少少感冒癥狀。」

Moon 人在駿洋邨接受隔離,但還是可以透過智能電話與媽媽聯絡,「爸爸就唔係好識用(電話)。」她沒想過之後發展會是這樣。

她記得,不過是兩天時間,爸爸情況就惡化了,要送入深切治療部,「收到媽媽電話,醫生問,如果有咩事要唔要急救……媽媽即刻打畀我,話唔要急救,佢話如果爸爸走,佢都跟埋佢走,因為好辛苦……問我好唔好……」

Moon 甚麼都說不出,只是在哭,「媽媽同我講,話人總有呢一日,叫我自己以後好好哋生活落去,做我自己想做嘅嘢。」

爸爸病危,醫院也准許家人探望。但 Moon 形容,當時只能隔著玻璃,對著對講機說話,這樣的道別,始終是一個遺憾,「(爸爸)都係打咗啲瞓覺藥,所以佢都唔會開眼望到我一眼,同佢講嘢,都只係有個 speaker 畀我叫入去。」

而身在隔離病房的媽媽,曾經向醫院提出想要探望病危丈夫,但始終不得要領。最後透過智能電話的視像通話,向丈夫告別,「佢叫爸爸放心走,亦應承咗爸爸,話一定會好番,會同我互相照顧。」

Moon 爸和 Moon 媽。

Moon 一家三口,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在她之前的哥哥姐姐,不是小產,便是夭折,她是得來不易的第四個孩子,也是唯一一個能長大成人的。即使已過而立之年,父母仍是待她如小孩,在家甚麼都不讓她做。對爸媽來說,她的十指,只應該用來彈鋼琴。

三人每晚一起吃飯,即使間中 Moon 夜歸,爸爸也堅持要等她回家,「打番去叫佢食飯先都唔會食,一定要等埋我。」爸爸本身話不多,也很少笑,但對著愛女,便變成另一個人,「我一踏入門口,爸爸就會好冧咁嘅樣,嗒晒糖咁嘅樣。」

陪同 Moon 受訪的朋友也指一指屋內一隻巨型啤啤熊,說這就是伯母送給 Moon,「媽媽知道我鍾意啲可愛嘅嘢。」Moon 說。朋友補充,「佢哋(父母)知道個女鍾意 Hello Kitty,每次 7-11 有 Hello Kitty 換,都會落去排隊。」

Moon 又從櫃中拿出一張月餅券,上面印了 Hello Kitty 的公仔,「年年我哋買月餅都會買 Hello Kitty,媽媽入院前都買定月餅券,準備過中秋。」這年中秋卻不再一樣,「點知佢自己都無機會食到今年月餅……」她又再抽泣起來。

媽媽每年都會買女兒喜歡的 Hello Kitty 月餅過中秋。

整個訪問,Moon 一直在哭。她的朋友在旁摟住她肩膀,輕拍安撫。「如果唔係有佢哋(朋友),我都唔知點算……我咩都無晒……」

Moon 爸爸在 8 月 28 號早上約 8 時離世。Moon 只能向媽媽哭求,叫她一定要康復出院,「我話,我只係得番你一個親人。媽媽都應承我,話會好番陪我。」

但同日下午,她便收到醫院電話,說媽媽情況突然惡化,「醫生打嚟,話都係要送入 ICU 插喉。」媽媽在電話中,仍叮囑 Moon 不用擔心。這也是 Moon 最後一次聽到媽媽的聲音,之後只能隔著玻璃看望,「之後(媽媽)打咗瞓覺藥,就無再同佢講過任何一句嘢。」

5 天後, 9 月 1 日下午兩時多,媽媽的承諾被迫落空。一家三口,只剩下 Moon 一人。

正承受人生最痛,Moon 說,自己此時站出來受訪,只是因為:「親人離世,一個都太多,真係唔想再有人經歷。」

醫生對她說,她父母情況比較特別,「話佢哋病毒量都比較低,但唔知點解免疫系統唔打病毒,自己打自己……」醫生又形容,這些情況在第一、二波疫情很少見,懷疑病毒是否已變種。」

經 Moon 同意下,其父母的血液和痰液樣本已送往港大研究。雖然結果未明,但 Moon 心裡忿忿不平,「有機會係第三波(疫情),由免檢疫船員,唔知係咪帶咗第二種,變咗種嘅(病毒)入嚟……」她續道,「呢樣,我比較嬲……」

旁邊另一位朋友,便沒有 Moon 般溫文,「林鄭仲話係人哋阿媽?係香港老母?而家你有兒女死咗呀!慰問都無句!」朋友破口大罵過後,Moon 才輕輕地說,「而家你講道歉,或者其他慰問,其實已經無作用,但我會覺得,佢哋連檢討呢個措施,都好似無咩做到……」

父母離去後這些日子,Moon 由朋友和舅父舅母輪流陪伴。朋友陪她聊天,舅母做飯給她吃,「佢驚佢唔煮,我會唔食飯。」

但始終不能陪她一輩子。Moon 也說,無法想像以後,自己一個人如何走下去。

整個訪問,Moon 都在哭。

「30 幾年來,都喺屋企聚埋一齊,有傾有講,一齊食飯。我唔知自己需要幾耐時間先可以復原到。」留下的遺憾,也永遠無法彌補,「我哋一家三口,由 7 月 28 日開始就無見過面,就連最後一面,都係要隔住玻璃,無得捉住隻手同佢哋講下啲咩嘢。」

而且,因疫情離世的病人,由於屬傳染病致死,後事也只能從簡,只可以由醫院直接送往火化,儀式後補。「唔可以正正常常幫佢哋辦理後事,係好大嘅遺憾,覺得好對佢哋唔住。」

托爾斯泰在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開場白寫道:「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

毋須亦不應該比較哪個家庭更不幸,但若坦白地說,在記者接觸過的疫症離世者家屬中,Moon 真的最令人擔心。一家三口,本來關係那樣密不可分,最終卻只剩下她。她自己也說,「我咩都無晒。」

即使只是短短兩小時的訪問,也能感受到,她的心已經殘破不全。

直至看到她桌上的一封信時,才略略寬心。那是一封她寫給父母的信。

相信 Moon 會為了父母,堅強地走下去。

雖然,她本身根本用不著堅強。要不是這場不幸,她仍可以做那個每天撤嬌的女孩。當然,她終有一天要獨立。But not today.

撰文|劉偉程

攝影|Oi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