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全家福.9】刀鋒下的政黨 解散之後 好好活著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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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約前香港眾志成員做訪問,可說是〈全家福〉系列中最沒把握的一篇;記者邀約的訊息被各人已讀不回了好幾遍,半個月後才得到回覆。

沉默背後是猶豫、掙扎,以及訪談到最後才終於說出口的——傷痛。「都唔齊整了。你話前眾志家庭相,但係得五個人… 」何嘉柔說:「究竟我有乜資格代表前眾志影呢張家庭相呢?當我哋都唔齊人,當我哋只係入面其中一個。」

這個一直處於刀鋒浪尖的年輕政黨,在今年 6 月 30 日、國安法生效前一天,核心人物黃之鋒、羅冠聰、周庭及敖卓軒宣佈退出;餘下成員決定即日起解散組織及停止一切會務,表示將「化整為零」、「各自投入本地運動的不同戰線,帶著在眾志的歷練,持續在極權壓迫下,尋求創造破局的可能。」

但隨後接踵而來的,是一人流亡英國、三人入獄;一眾前成員不再有常務會議和合作下,無可避免的變得疏遠。

圖片來源:香港眾志 Facebook 專頁

7.1 前盛傳的大抓捕並無立即發生,但鄭家朗形容,那種心理上的繃緊一直沒有結束。「好似你已經喺斷頭台上面,只睇佢操唔操作把刀斬落嚟。你無辦法計劃下一秒,去想像自己嘅未來可以點。」

過往他們都面對過同伴被 DQ、入獄,再大的挑戰來臨,都有繁忙的政治和傳訊工作填滿自己;沒有一個組織可揹之後,各種各樣的情緒才終於浮面,而他們要靠個人力量去面對黑暗。「我唔想接訪問,可能係有一種預設,唔想係咁放負囉。」黃莉莉說,「我唔覺得自己可以講到啲乜嘢,對於而家香港嘅局勢….我喺這場運動裡講唔到乜嘢、自己情緒上都講唔到啲乜嘢,而家發生緊嘅事,我都講唔到啲乜嘢。」

但最終他們想到,將香港人共同的失語和無望直白出來,面對它,都可以是一種同行。狀態非常接近抑鬱症的廖偉濂說:「行出來俾全世界見到,我哋仲生勾勾企喺度,某程度上都係我哋嘅責任。」

左起:黃莉莉、鄭家朗、廖偉濂、何嘉柔、朱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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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對眾志來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由準備參選、疫情、然後國安法、DQ,前黨友流亡、被捕、入獄,加上其他政團和抗爭者所面對的打壓,鄭家朗形容,「好似每日都有一樣新嘢衝擊你,要逼你在這個時代思考,究竟下一步路向係點樣。」

朱恩浩亦說:「大家不斷要適應、不斷重新捉嗰條紅線喺邊。」

今年一月的時候,眾志還修改了黨章,將組織宗旨由「推動香港民主自決」改為「推動香港的民主與進步價值」;試試看刪除「自決」字眼後,成員是否可以順利入閘參與 9 月的立會選舉。

「當時內部判斷都唔係好樂觀了,因為 DQ 我哋,早在 2018 年補選時已經發生過。」黃莉莉說:「只係抱住一種,覺得這件事係這個時勢下要做的,就算我哋入唔到,只當係宣傳 35+ 嘅 campaign 都好,都要做的一件事。」但那時再怎麼想,都沒想過最後連公民黨也會被 DQ。

到了 5 月底,開始有風聲說要訂立《國安法》,6 月,眾志對外不斷聯絡英美組織和媒體尋求國際關注,鄭家朗則透過「中學生行動籌備平台」發起反國安法的罷工罷課公投,惟最後工會和學生的票數都未達門檻。眼見《國安法》勢在必行,他們開始討論怎樣應對 7.1 後的新秩序。

 

2020 年 5 月 22 日,香港眾志於紅磡擺街站,呼籲市民關注「港版國安法」。張崑陽、何桂藍等民主派初選參選人亦有參與。

「真係諗到好 worse,因為四方八面都吹好多風,七一就會大規模拉人,至少都拉黃之鋒、黎智英。」鄭家朗憶述,大家想像會有一種很暴烈的清算衝著眾志而來,於是所有討論,都只能以眾人的安全為首要為考慮。

「應該係傾點樣最大程度地保障所有人,」何嘉柔補充:「當中甚至有個最壞打算就係,就算解散咗,其實佢都可以斬落嚟架嘛…. 所以亦討論到,究竟解散係咪必然?或者組織對於我哋嚟講,個意義仲存唔存在?」

以往眾志備受政權針對,成員袁嘉蔚等選擇退黨,其後以個人名義參加 2019 年區選,外界相信是藉此換取成功入閘。若再加上《國安法》,「就算組織依然存在,大家叫做安全都好,其實之後我哋再用眾志個名去做任何嘢,都係有危險。」何嘉柔說,在種種分析討論和逼近的危機之間,根本容不下說捨不捨得。「你問我,我都會想 keep 到大家齊齊整整,但理性上就係無得揀吖嘛。」

「那段時間,每一次開會、食飯都好似一種最後晚餐,唔知幾時就會無機會再咁樣坐低,一齊去傾大家點睇未來、點睇大政治形勢。就算一開始未傾到解散,都會諗,到時或者可以再坐埋一齊嘅,但會少咁幾個、或者唔見咗一啲人。」

何嘉柔

結果 7.1 的太陽如常升起,他們睡醒了打開手機,黃之鋒和其他最高危的成員都仍在線,「仲未死得,第二日又睇,未死得。」朱恩浩說,往後每日早上就是這樣一再確認,那斷頭台上的刀還未降下來。

何嘉柔覺得,那種煎熬和恐懼只是變得更漫長,「個感覺係呢件事一直都無完到,哩種心情就算到呢家,斬咗黃之鋒同周庭佢哋喇……都係有種唔會完嘅感覺。」

本會今晨突得悉多名成員,包括秘書長黃之鋒、常委羅冠聰和敖卓軒,以及成員周庭,相繼自行宣佈離任本會職務及退出香港眾志。本會尊重各人的個人抉擇及意向,更感激他們過去幾年為眾志及香港民主抗爭所作的貢獻和付出。 本會秘書處已按各人意願,即時撤銷黃…

但組織確實從那天起已不在了。原本在眾志全職工作的黃莉莉,改以影片製作養活自己,投入經營 YouTube channel「番號 ABC」推動性別議題,螢幕上的拍檔還有何嘉柔和袁嘉蔚。

原本做社工的何嘉柔辭職打算助選,但參選者都被 DQ 了,目前待業,思考社工在這時代的角色和可能。

鄭家朗和朱恩浩都在大學讀 final year,朱恩浩嘗試專心讀書、追回前幾年荒廢了的學業;鄭家朗則再開展了名為「教育野」的 facebook 專頁,在通識殺科、學校染紅等教育議題上繼續發聲。

形像最「硬漢」、花名叫「張飛」的廖偉濂坦白的說,狀態很差,常常失眠,家人都擔心他有情緒病。每逢路過旺角、西灣河、荃灣等地,見到馬路邊那些曾經被挖起磚頭再草草補上的石屎痕跡,心裡就沒法平伏,「會 recall 到好多記憶,突然間觸發我,令到個人好神經質。撳下 facebook、IG,都會唔想再睇落去,所以有時就唔睇電話。」

前眾志常委廖偉濂

最近他開始踩長途單車,從上水踩到元朗、沙田,後來越踩越遠,甚至去到屯門。「佢哋幾個判咗入去之後,我覺得頂唔順,要揾啲嘢做下,分散吓自己注意力。」

鄭家朗聽了便關心的說:「你叫埋我一齊踩吖嘛,我都想踩。」廖偉濂橫他一眼:「你踩到咩? 30km 喎。」眾人大笑。鄭家朗不放棄:「 我坐你車尾囉,攬住你!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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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嘉柔形容,以往眾志這個組織存在,某程度上是種安全網,「當你對個政治形勢、對個社會好無力嘅時候,你都仲會有種感覺係,身邊有群人同你 share 緊哩啲情緒,然後就大家一齊傾,諗方法去話俾公眾聽,我哋仲有哩條路可以試、仲可以一齊做啲乜嘢,可以點點點…試吓喺組織上 contribute 多啲,去扭轉那種無力感。」

「但當得返個人身份時,就會要自己去處理哩啲黑暗。」

前眾志秘書長黃之鋒是著名的工作狂,眾志亦總有開不完的會議,「某程度上係一個 campaign 機器。」鄭家朗說,「大家喺唔同位置,有啲人負責街站、有啲負責 media 宣傳,每次開會,working items 一、二、三、四,大家好習慣進入嗰種工作模式,用理性去處理事情。」

就算是 2017 年羅冠聰被 DQ,或者黨友相繼入獄的時期,他們都無暇傷春悲秋。「收到消息只會即刻諗,點樣 draft 聲明啊,因間見記者要 pitch 咩 point 啊,邊個負責影相、邊個負責咩嘢。」當時以 17 歲之齡突然要擔大旗的最年輕常委鄭家朗,幾年來已習慣了這種工作節奏,「好似機械化咗,會自動 load 到啲 point 去回應事件。我之前同《蘋果》做訪問,俾人話我:『乜你講嘢咁似楊岳橋嘅?』」眾人大笑。

但今年 11 月底,黃之鋒、周庭、林朗彥認罪即時還押那天,他們已經不再需要處理這些;那是第一次單純以朋友的身份去聽審,「聽完知道要還押嗰吓,然後…咩都唔使做。」以往沒時間發酵的傷心和恐懼,忽然爆發,鄭家朗當場就抱著一個前眾志成員,激動地哭出來。

2020年11月23日,林朗彥及黃之鋒步入荔枝角收押所。

「平時工作係會麻木咗嗰個關係,大家好似工作夥伴、上司下屬,佢哋點住你做嘢、tag 你呀等等。但去到那一刻就會問,點解要咁對待佢哋呢,我覺得唔明點解要咁對佢哋。同埋先至發覺,所謂手足呀….大家之間嗰種牽連係好重,佢哋嘅存在係影響自己咁深。」

何嘉柔則是在羅冠聰公佈流亡時,理解到這群同伴像家人般的重量。「以前每個星期都會見面、傾嘢,你日常就好習慣大家存在。就算大家被捕、上庭,都好似好理所當然,因為佢哋就係咁有影響力,有時情緒上好似麻木了,覺得政權一定會咁樣針對他們架啦。但去到嗰一刻,你上網見到、知道一個你身邊好重要嘅人真係離開咗喇……嗰種感覺係好唔同。」

有些人會將這些事情理解為一種分工:有人流亡海外打國際線,有人負責帶頭衝和坐監,有人做後勤「化整為零」等。黃莉莉很抗拒這種說法,「我覺得呢個唔係分工囉,因為你無得揀。我唔能夠代 Nathan(羅冠聰)講任何嘢,但認真問一句,如果香港局勢唔係咁,政權打壓唔係咁,我相信佢唔會係選擇離開嘅人。其實無得揀。唔通周庭之鋒 Ivan(林朗彥)可以舉手:『今輪我負責坐監』 ?唔會係一件咁嘅事。」

國安法生效前,黃之鋒、羅冠聰及敖卓軒(左四)等積極從事國際遊說的黨員宣佈退黨,羅冠聰其後更流亡英國。(圖片來源:香港眾志 Facebook 專頁)

她說得有點氣:「就算我哋而家好似無事,都唔係一種選擇。有啲人咁講我都覺得好難聽,話『寧願坐監嘅係我』 。但如果有得揀嘅話,我有時真係寧願坐嘅係自己,不過呢啲嘢唔到你選擇,都唔係你可以安排嘅事。」

寧願自己去坐牢。何嘉柔說,有時自己也會這樣想,而這絕不是偉大,反而她覺得是種感情用事和自私,想像「負責坐監」可能會令自己好過些。「判刑當日就係最後一次見到之鋒佢哋,然後宣佈咗判幾耐嘅時候,之鋒係第一時間對住我哋做咗個打氣的動作。你望住佢哋要入去喇,無得返去日常生活,而你咩都做唔到時,嗰種無力感,你就會寧願自己去代替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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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莉莉由 2012 年的學民思潮開始,與黃之鋒、林朗彥等走到現在,見證過組織的解散又重聚。對於較新加入的眾志成員來說,黃之鋒等人是社運明星、是「老細」,所以曾經一度產生他們坐牢也很正常的感覺;但對黃莉莉而言,他們就是一起成長的同伴,「2012 年嘅我,一定無諗到 17 年嘅佢哋會坐監、一定無諗過之後會係一個政黨、會選舉……甚至個政黨解散,呢啲所有發生緊嘅嘢,對於我來講都係一件:『吓,點解會咁樣?』嘅事。」

出身於學民思潮的社運人,左起林朗彥、張秀賢、黃莉莉、黎汶洛及周庭。

但有了以往的經驗,她自覺今年處理得很好。「咁多年行過來,一場運動唔得喇,好辛苦、好失敗,或者有啲嘢好似成功咗,點樣同大家一齊繼續行落去,我諗喺哩個過程中,我係越來越識得 deal with 自己嘅情緒。當然都有啲突然間好 sad、情緒好混亂嘅時候,我會逼自己做返應該做嘅嘢、或者想做嘅嘢,慢慢冷靜自己。香港唔會突然間變好架嘛。」

2017 年黃之鋒他們入獄,黃莉莉就開始認真做準備、心理和實質上怎樣令自己熬得過坐牢的日子。仔細到已經交帶好朋友,每個月寄六本書的限額要寄哪六本給她;然後又練習打坐和做瑜伽,想像如果連書也沒得看,還可以靠這兩件事消磨時間,「希望就算喺好難面對嘅空間、困難或者時刻,都盡量做返啲日常嘅事,唔想自己捱唔到。」她盡量照顧好自己,運用冥想的方法,在最混亂的日子裡,至少都能順利入睡。

鄭家朗還在努力打教育議題,但最近推了不少訪問,「因為當你面對鏡頭時,好似 preset 咗啲訊息一定要好有希望、要有目的、要令群眾有感覺、或者有後續行動。但講完之後,你自己都覺得講嘅嘢好無力。『我哋要繼續關注染紅教育問題……繼續關注政治犯在囚問題……』類似啦。每個記者都會問,你哋有咩跟進呢?好難答得出。所以,漸漸唔想再回應,回應都係咁樣,好快就會有下一單。」

鄭家朗(中)現時經營 Facebook 專頁「教育野」,繼續為教育議題及學生發聲(圖片來源:香港眾志 Facebook 專頁)

不過他還是會繼續做,「已經未必會睇係咪爭取到咩結果,重點係個路途上,你知道自己係咪仲堅持緊呢種價值囉。可能係一個驗證嘅階段。」

在不知何時輪到自己被捕的陰霾下,朱恩浩只能努力過好每一天,相信裝備好自己的能力和身體,終有一日會再派上用場。在城大讀政政系的他,今年前所未有地勤力讀書,有時覺得那些理論和課題都很有趣,「但套用返落香港度,又好似無乜意義。有時同 professor 吹水佢哋都會覺得,係咁無奈架啦,呢個世界無人會提出到一個方向架喇,唯有見步行步。」

身邊很多親友都在討論離開香港,又將加拿大、英國、澳洲等移民資訊轉發給他。但朱恩浩覺得,移民對自己來說只是另一種折磨。「你連 physically 留響本身嘅屋企都做唔到,去到另一個地方見住自己屋企淪陷,就好似抽身望住屋企人被射死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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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嘉柔有時也會衡量自己入獄的可能性,如果真的坐很多年監,是否值得呢?「有時我在街上行,好似好膠咁…但我就係會望住:外國無咁高嘅高樓大廈喎、無輕鐵架喎,尤其係,如果而家決定離開,你係有機會無得再返香港,咁哩啲所有你習慣咗、覺得好普通、好膠嘅嘢,你就唔會再見到,咁我 O 唔 OK?」

黃莉莉(右起)、何嘉柔和袁嘉蔚目前拍檔經營 YouTube channel「番號 ABC」,關注推動性別議題(圖片來源:番號 ABC Facebook 專頁)

她目前在事業上未有明確方向,但又會想,如果離開香港也不會能夠為這個地方做到更多更好的事,為什麼要走?這次受訪前的猶豫,也包括希望低調,試試脫去「眾志」的標籤後,可否在其他範疇上有別的探索。「最後都選擇做這個訪問,係因為我想有一個好啲嘅回應同完結。當時講解散,都係 facebook 出咗個聲明,就無咗喇,我哋建立咗咁耐嘅嘢,咁就無晒喇。或者今次都係一個嘗試,去叫做有個收尾,俾公眾知道,雖然個組織無咗,但我哋無放棄過,都依然共同為香港努力緊。」

工作忙加上限聚令,在解散前後,他們甚至沒時間好好吃一餐飯、影一幅大合照。到後來最齊人的一次,就是年底黃之鋒等三人上庭那天。一眾前黨友沒有事先約過,但排隊聽審的隊伍裡,前中後都是那些熟悉的臉孔。何嘉柔說:「嗰吓你就感受到,其實大家係無離開過……」

一直非常緊張 line to take、擔心被以言入罪的鄭家朗連忙打斷:「離開過!!離開咗啦!!……」 白眼反到天上,眾人笑成一團。

眾志這個家散了,但他們摸索著怎樣在香港這個更大的家庭中,繼續做點什麼。

左起:廖偉濂、何嘉柔、鄭家朗、黃莉莉、朱恩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