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水面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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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觀其變、不欲多言。」、「欲言又止、不如不說。」,這是我拒絕一些訪問時傳給記者的訊息。這當然讓這個日漸沉寂的城市再少一點噪音 — 立法會不再辯論了、街頭也沒有口號聲、誰還在通識課堂上爭拗時事?政府粗暴施政,市民看在眼裏、恨在心中,卻連罵都覺得疲累。

有時我想沉睡,就像蔣曉薇在《秋鯨擱淺》寫到有些人昏迷不醒,如鯨魚在深海裏沉睡、也像一些動物吃飽後冬眠;她們只是緊抱一些美好的人生片段,不想被殘酷的現實摧毀,所以便躲進記憶的深海中。「在那裏一直潛沉、潛沉,把自己封起來,以她獨有的方式保護着珍視的東西。」,「在這個世界裏,無論人、價值或是信念,都不會消逝、被打倒或被否定。」

看着五十多人因為組織或參與初選而被控顛覆國家,在莫大的冤屈前面,覺得如果不能在沉默中爆發便只能在沉默中滅亡。在那刻,卻收到其中一位被捕者來道別的視像電話。朋友一臉泛紅,似是喝了不少酒,重複地叮囑我無需擔心,說坐牢是今天抗爭者不能繞過的坎。這是一位才華卓越的青年,用生命回應時代的呼喚,落得身陷險境。我咽喉像被卡着,斷斷續續說了一些叮嚀的話,最後勸勉對方好好在獄中寫作,說那是知識分子在苦難中的救贖。最後朋友說一直從內地維權人士的奮鬥中見到何謂勇氣,多謝我曾為中國公民社會開拓了一片天地,輾轉給了她精神的力量。道別自由之前,竟是感恩的說話,讓我倍感難受。

疲累不喪志 面對苦難光明磊落

收到另一位朋友的訊息,說曾經鼓勵一位青年參與初選,雖然最後是他的個人選擇,出事後她總有揮之不去的歉疚。我認識這位青年多年,他讀大學時已十分關心社會,為人聰敏有責任感,便介紹他從事社區研究工作,輾轉便進入政圈並當選為區議員。早前在一個政黨的吹水會上與他重遇,知道他異常疲累,卻沒懷憂喪志,仍與一群年輕區議員共同思考所屬政黨前景,讓我看到烏雲背後一線亮光。現在政府下定決心摧毀一代人培育出來最優秀的青年,究竟良知的種子被埋葬在土裏,是會枯死或只是在靜默中等待發芽?

2 月 28 日 2 時,除了已流亡海外或者已被關押在獄中者外,初選的組織者和參與者都要到警署報到,正式被起訴然後通宵等候上庭。那個下午,意外地收到一個被告從警署打來的電話,說希望我能在他申請保釋時成為他的擔保人。我欣然接受邀請,雖然我對法庭會否讓他保釋感到悲觀,亦不明白他為何想我當此角色。也許,他讀大學時來我班聽我講民主化理論,又目睹我捲入多次的政改爭論中,默默地已和我的生命產生聯繫。

我看他畢業後當區議員在社區深耕細作、當立法會議員時或在議事廳敏捷地閃避保安的攔截到主席台前抗議、或夾在防暴警與群眾中間聲嘶力竭地控訴暴政,然後被 DQ、被控、被弄到心力交瘁。鮮為人知的,是他在選擇政治作為一種志業外,心中還有一個當學者的夢想。這麼多年來在高低跌宕中,他仍堅持閱讀和進修,我入獄時他寄給我的第一封信便是一篇乾巴巴的學術論文,還說這種文章會帶給我精神慰藉。他沒有藉出國讀書的機會一走了之,對這片土地的情懷反讓他被囚禁起來,不知會否後悔?「能平靜安穩地面對苦難,你已戰勝暴政。」在電話這邊我和他說最後一句話。「是的,要光明磊落。」他回答說。輕輕一句,卻像沉潛的鯨魚浮上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