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香港萬歲 那位一人送車師在我身後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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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一個民族 — 敵人使我們成為一個民族,不管我們喜不喜歡。」

列奧・史特勞斯《古今自由主義》,引述猶太復國主義先驅 Theodor Herzl

「臺灣的政治發展即將進入民主運動更為茁壯的全新階段。不過當時沒有人知道,所有支持民主的人都在哀傷。」

吳乃德《臺灣最好的時刻 — 民族記憶美麗島》

一、小小的召喚

2019 年運動正酣,筆者身處港鐵車廂。幾名叔伯旁若無人地調侃,謂要實彈射殺抗爭者才恰當,筆者忍無可忍,說儒家都接受武王伐紂,要求他們反駁。

不意當眾面臨挑戰,幾名叔伯懵了,一度不知所措,一名阿叔叫筆者「讀多啲書」。

碰巧筆者手上拿著的,就是赫緒曼的經典《叛離、抗議與忠誠》,車廂內所有乘客都聽著筆者絮絮引介赫緒曼的生平(都是現炒現賣吳介民和張鐵志先生引介的餘唾):

德國長大的他負笈 LSE 師從海耶克,但為對抗法西斯他毅然輟學馳援西班牙內戰。那些西班牙人與他非親非故,但他決定生死以赴,「我沒辦法只是坐在那邊旁觀,什麼事都不做。」

納粹攻陷法國,赫緒曼轉赴當地營救猶太人逃亡。沒有文獻證明他與鄂蘭有舊,但鄂蘭正是受惠者之一,興許沒有赫緒曼,今人便無緣讀到《極權主義的起源》。最終赫緒曼與同仁救出兩千多名猶太人和異見者倖免於難。

納粹終於盯上他,他徒步翻越庇里牛斯山去法赴美(就是《仙樂飄飄處處聞》一家人的逃亡路線),攀上人生另一個高峰。

作為一個被學術耽誤的 007,赫緒曼只能在不見經傳的意大利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戰後到南美闖蕩。但他有的是真才實學,遺珠終於放光,歷任耶魯、哈彿、哥倫比亞、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寫下《叛離、抗議與忠誠》等不朽著作。

筆者告訴幾名阿伯,他們為政權作倀之說,赫緒曼在《反動的修辭》早就算無遺策,可以到公共圖書館看。

車廂一片靜謐。幾名阿伯其實不懂筆者說啥,只不過給赫緒曼的背景唬倒。他們訕訕地不再大放厥辭,嘟嘟嚷嚷打圓場。

朋友素知筆者不以言辭見長,那是筆者平生首次「KO」對手,似獲赫緒曼在天之靈保佑。

這件小事微不足道,背後卻有心意相通。我們都曾感受過召喚,有些時候需要挺身而出。當時車廂上有幾名中學生,筆者希望將赫緒曼立身行道的種子傳遞給他們。

回顧赫緒曼的人生根本是瘋狂,一旦戰死沙場,他在圖書館的名著就會永遠失蹤。可以想像他冒險去西班牙、冒險當特務時,在乎他的人都會竭力攔阻,但他依然義無反顧撇下羈絆,挽救世道免於淪亡。

暴政之下之亡魂已經太多,真正愛這片土地的付出,不是要多一個人揚名立萬,而是要少一個極權國家。

當日筆者在沙田站下車,不知後事如何。但願幾名叔伯已接種科興疫苗,祝他們一路平安。

二、去留的兩難

赫緒曼在《叛離、抗議與忠誠》批評佛利民代表的芝加哥學派,太強調市場依賴選擇(叛離)來運作,忽略市場還有抗議與忠誠的選項。

他解釋市場其實難以查明品牌流失客戶的原因。比如薯片的市場非常開放,品牌數以百計,一間薯片公司不會因為數百顧客轉投其他薯片(叛離)而感到壓力,從而發奮圖強改善產品。

反觀一些不易另投的產品(汽車等高檔消費、運輸等公共服務),消費者更傾向以投訴(抗議)解決問題,此舉更有效督促生產者改進,時或更勝於鼓勵「叛離」的放任市場。

赫緒曼筆鋒一轉,將經濟學的洞察應用於政治學:專制政權是故意迫異見者去國。

因為「國家」正屬於不易「叛離」的市場,人民傾向用「抗議」來要求國家進步。政權的因應之道,就是通過嚴刑提高「抗議」的成本,迫使異見者選擇「叛離」,從而紓解改革壓力,「保外就醫」就是行之有效的慣技。

異見者因而陷入去留的兩難困境:我們不能奢求所有人都當烈士;但離去又正中政權下懷。

吳先生在《臺灣最好的時刻》提到許信良原是民主運動數一數二的領袖,但在美麗島鎮壓前出走,失諸交臂,從此成為民主運動的邊緣人。

何去何從成為我們良心永遠的負疚,離開的人為留下的人內疚;留下的人為坐監的人內疚;坐監的人為記掛的人內疚。

唯有香港得到解救,否則我們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在香港某處被抹掉的塗鴉,油漆背後的標語是 Never forget never forgive。

三、一起去受苦

政權執意將 47 被名通通交給蘇惠德把關,致令保釋聆訊成為五日馬拉松,首日提堂更破天荒通宵,至凌晨 2:45 方休,當蘇惠德離開,眾律師鼓掌良久。

就在首日漫長審訊,筆者從朝早排隊開始一口氣看完《臺灣最好的時刻》,原來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國安都有清晨六點抓人的共同嗜好。吳先生在結語引述勒南的名文〈民族是什麼〉,強調苦難比幸福更能團結一個民族。

掩卷之際已屆夜深,但審訊還未結束。休庭後筆者要問長輩借錢坐的士回家,睡一個小時再回法院排隊。

每天清早數以百計的人都在西九法院外排隊,人龍以接疊的方式盤繞,每當有機會上前,就會和相熟的人再碰面,互相點頭示意。本來不認識的人每日相見,都開始認到對方樣子。

有對小孩每天都來法院,媽媽解釋他倆曾當過長毛(梁國雄)的義工,是孩子主動想來旁聽,為母不過是成全。

排隊時幾名「旁聽師」分享心得,有的擔心不知名手足遭冷待,優先旁聽非公眾人物的審訊;有的選擇連去兩處法庭,將勤補拙,大細無遺。一位師奶不無自豪地說,她已去過全港所有法院。

年輕人與老人家一起在西九法院外排隊。

前主教陳日君樞機和民眾一起排隊。

有對小孩每天都來法院,媽媽解釋他倆曾當過長毛(梁國雄)的義工,是孩子主動想來旁聽,為母不過是成全。

被告數目太多,正審庭的位置都分給被告和代表律師,依然有很多律師要站立。所有排隊旁聽的市民和記者都要到副庭看電視直播。

旁聽席遠遠不夠,每位被告的家屬只能分到一張籌,其他家人都要和我們一起排隊,他們唯有反覆「接更」,一人去樓上法庭,另一人回來繼續排隊,身旁一對老夫婦便這樣輪流去看子女。

一天身在副庭,一個兒子攙扶著顫巍的老父湊近電視,向父親指出電視上的一點就是被告。筆者很想,很想去問他們的是誰的家人,但終究按捺自己,不想,不想再做這類訪問。但有一刻終於按捺不住,上前和一被告的太太握手。

很多人在法庭守候全日也拿不到一張籌,其實他們只求等到夜晚休庭,送別押返羈留所的被告。通宵審訊的翌日,一位女士排在我身後,清晨五點她才回家小憩,鬧鐘響過兩次,第一次她按掉了,第二次終於掙扎到起身,因為她想起沒有床褥的 47 人,「我冇資格繼續瞓。」

原來昨晚休庭後她去到一處離法院很遠的路口,終於沒有警察阻攔,但她也是孑然一身。她堅持等到囚車駛過,鼓起勇氣對著開路的交通警,一個人亮起手機燈。

原來她就是將十二芒星送給何桂藍的人。

最後一日聆訊下雨,卻沒空看天氣報告,臨到法院才張羅縮骨遮,擔擱了些時候,因而向隅旁聽。只穿一件 T-shirt 的自己不斷發抖,一位朋友脫下身上外套借給筆者,她正在讀 Elisabeth Elliot 的《Suffering Is Never for Nothing》。

筆者仍未交還那件外套。我們互相皆覺虧欠,因為彼此視為同胞,留下的心債唯有用承擔去償還。

朋友正在讀 Elisabeth Elliot 的《Suffering Is Never for Nothing》,並脫下圖中所見的外套借給筆者禦寒。時至今日這件外套仍然在家,仍未有機會歸還。

西九法院外排隊的市民所看的書。

西九法院外排隊的市民所看的書。

西九法院外排隊的市民所看的書。

西九法院外排隊的市民所看的書。

西九法院外排隊的市民所看的書。

四、「戇撚柒鳩」

1980 年的美麗島大審一度將台灣的異見者一網打盡,另一邊廂波共則以戒嚴等峻法將團結工會的領導層悉數拘捕。當年兩地都陷於絕望的愁雲慘霧,但後人回望歷史才明白禍福相倚,苦難埋下希望的種子。

政權的鎮壓到頭來變相「助攻」,促成「戇撚柒鳩」的加速。

「戇」:

只要政權不敢判 47 人終身監禁,只會為香港的民主運動催生烈士,進而栽培出新一代領袖(數人已通過考驗隱隱冒起)。誠如美麗島的受審者,47 人簡直就是香港重光後新政府的內閣名單。

過去我們對諾貝爾和平獎從不寄厚望,但現在黃之鋒與戴耀廷等距此榮耀愈來愈近。1982 年華里沙獲釋,翌年便旋獲和平獎,成為波蘭民主運動苦盡甘來的新章。

「撚」:

馬丁路德金說過:

 “ Direct action is not a substitute for work in the courts and the halls of government… Indeed, direct action and legal action complement one another; when skillfully employed, each becomes more effective. ”

本來街頭線、議會線、國際線都在政權鎮壓下奄奄一息,難有作為。政權卻提供一條新的法庭戰線,成為民主運動的重要宣傳。

吳先生也提到當年蔣經國活在自己營造的民意中,同樣誤判形勢,以為美麗島大審可收以儆效尤的威懾之效,結果適得其反。

儘管民眾對武力抗爭意見紛紜,但初選從來是合法的和平運動,筆者觀察到大審獲得跨階層的全民同情。若干被告已意識到審訊是重要戰場,他們的陳辭不僅為了開釋自己,更加是為了香港奮鬥。

西九法院外排隊的市民舉起五一手勢。

「柒」:

由於選舉必須爭位,爭位難免樹敵,政權一向善用分化的統戰技倆,以選舉為誘餌,排擠激進派,拉攏溫和派。不同派系便會鬧得不可開交。由清未立憲派與革命派交惡,到香港溫和派和抗爭派失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

本來溫和派與抗爭派已就立會過半的方略、總辭與否等議題漸生芥蒂,勢若水火。

倘若政權不篡改選舉,沿用過去拉幫結派,只許溫和派入閘,悉數 DQ 抗爭派,既可杜絕 35+,也能攛掇各派為應否杯葛選舉反目成仇,運動難逃式微,勢將分崩。

但絕對權力導致徹底蒙敝,政權捨易取難,硬是要無分派系聚而殲之,以為斬草除根,卻變相造就民主運動的空前團結。

就算筆者對若干被告的自辯有所保留,朋友都力勸要相忍為港,捐棄前嫌,筆者釋然。哪怕甘地再世,孟德拉復生,面對香港民主運動的夙怨都會力不從心。但現在溫和派與抗爭派都在犯人欄內有講有笑,不同支持者都向他們打氣,政權就是做到前無古人的成就。

「鳩」:

吳先生解釋菲律賓的民主運動怎樣影響台灣,曾引述阿基諾夫人的話:

「我們不能用武力對抗馬可斯,因為他有太多武力。我們不能用金錢和他對抗,因為我們沒有錢。我們唯一能用來和他對抗的是道德。」

本來經過 7.21、8.31、10.1 後,民主運動已再無可以企及的標誌事件。但 2.28 大抓捕與隨後初選大審卻成為時代甚焦點甚至歷史大事。

無中生有的國安法表面上是審判 47 人,但實質是審判所有爭取民主的香港人民,不過由 47 人代為承受。內疚的情愫令大家同仇敵愾,締結出新的政治社群。

斯科特(James C. Scott)解釋身份認同可以「兩棲」甚至多變,轉換來自時代需要或人為建構。建構民族的最大動力莫過於壓迫,政權的如意算盤是藉鎮壓消滅港獨,結果卻加速壯大香港民族。這種反國家征服的民族主義(antistate nationalism)常見於國家邊緣的族群。

站在勝利者那邊抑或站在失敗者那邊,反映了人格高下,正義感讓我們與受難者同負一軛。一個新生命在西九法院誕生,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會長期於蟄伏於我們的心,但當時機成熟便會重見天日。

終審法院正門前一條電燈柱,還留下一張反送中運動時的貼紙,儘管飽歷風雨但字詞仍依稀可見。

五、秘密的德國

史陶芬堡(Stauffenberg)相信世上還有另一個德國,來自 Stefan George 的詩作〈秘密的德國〉。

作為後備部隊的參諜長,史陶芬堡上校一直有資格「面聖」親見希特拉。1944 年 7 月 20 日,他去到秘密碉堡「狼穴」,借故說因天氣酷熱要換衫。

他一進更衣室便安裝公事包內的兩包炸藥。可惜中途被人打斷,他只來得及安裝一包。若果他有足夠時間,世界歷史會改寫。

因為在戰場失去一手一眼一耳,他要求坐在就近才能聽到元首說話,接著他將公事包放在桌底,提早離開。

結果會議室內有 7 人重傷,4 人不治,希德拉卻因桌子擋住大部分爆炸威力僥倖身免,不過雙耳耳膜都震裂。儘管史陶芬堡逃回柏林,但同謀得悉希特拉未死遂殺人滅口。

相傳史陶芬堡被槍決時大叫:「秘密的德國萬歲!」

納粹覆滅後德國實踐轉型正義,前朝餘孽指摘史陶芬堡「叛國」,因為軍人都曾宣誓效忠。新政府決定起訴,解釋公務員宣誓效忠的對象應是「德國人民的共同福祉」:

「像第三帝國這樣的不法國家,根本就不具有對它犯下叛國罪的資格。」

最後控方勝訴,通過此案確立反抗暴政的抵抗權。

有聲援者在西九法院外舉起三指手勢。

六、秘密的香港

筆者曾向一位學者請益,為何政權鎮壓香港的風聲鶴唳更甚於大陸。她解釋大陸的公民社會在長年壓制下已凋零殆盡,民眾早已習慣莫談國是換取自保,剩下少數反抗者遺世獨處孤立無援。

因此政權打擊大陸的抗爭,就像施手術般針對少撮人動刀,既讓多數人民沒怨言,政權又控制到成本。

反觀香港仍有可觀的公民社會,有剪不斷的人際關係,政權欲將香港拖入大陸的深淵,就要株連極廣地大動干戈。

今後再無選舉可倚靠,如不想墜入大陸的境地,首先要保障公民社會不致沉淪。按照托克維爾的定義,毋須計較結社性質,兩人以上的組織都是結社,包括婚姻,所以結婚就係抗爭!

一切介乎個人與政府間的組織都是公民社會一部分,所以「香港芫荽黨」、「見字飲水協會」、「香港燒賣關注組」都在貢獻香港的公民社會。合辦小事的經驗愈多,就會獲得共襄大事的能力,從而打破孤立,互相濟助。

其次我們要堅定伴陪所有受難者和家屬,讓大家皆可望門投止。我們要保持勇氣開心見誠:「我識得戴耀廷、區諾軒……我係佢地朋友,我以佢地為榮。」

最後我們千萬不要明哲保身,要磊落真誠。鎮壓會令我們陷於孤獨,自我懷疑而噤聲。反之背囊上一個小小徽章都能心照不宣告訴同胞大家還在。

一旦在路上見到藍絲撒潑,不宜因為怕事容讓公共領域遭其壟斷。筆者認識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士,從來不稍假借,一定要屌到藍絲無地自容,她就是楷模。

我們有生之年未必去到煲底,但我們可以選擇至死不放棄連繫。三月十二日筆者摸黑在 4:45 起床,5:30 出門,終於刷新「個人最佳記錄」,在法院外的人龍排名第 18 位,有幸在法庭見證原來世上那麼多種心心手勢。

離開時一名穿著校服的女生跑著趕到法庭,是日陽光燦爛。「秘密的香港」會指引我們怎樣活下去,時代終變,天道能還。

三月十二日筆者摸黑在 4:45 起床,5:30 出門,終於刷新「個人最佳記錄」,在法院外的人龍排名第 18 位。

每晚都有大批警察駐守法樓下防範民眾結集送車。

黃耀明來到西九法院為何桂藍打氣。

何桂藍的兩名朋友特意用〈一所懸命〉的歌詞設計成海報為她和和一眾被告打氣。

七、後記

國安法生效後我做過一個夢,我和赫緒曼一齊奔跑逃避蓋世太保追捕,最後卻遇到岔頭路(英雄片的常見情節)。

突然我開始領悟,我不是赫緒曼,他會成為偉人大放異彩,而我可有可無。我不能陪著他走下去,我的召喚是留在這裡。

我讓赫緒曼踏著我的膊頭翻過牆頭,但蓋世太保已經趕到(又是英雄片的老套情節)。赫緒曼伸出拉我的手,但我把握不住決定回頭。

本來自己還有最後一點盼望,要像《英雄本色》的發哥身中數十槍才倒地,有相富餘裕有可以相當耍帥地喊「秘密的香港萬歲」。

但原來我發夢都有符合角定位的自知之明。槍聲一響我就倒在血泊中,有無數話想說卻說不出,最後一句說話只有自己才聽到。

那日萬里無雲,地厚天高。
 

參考文獻

(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此為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