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繆的新年獻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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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新年到了。眼看世界正滑向地獄,你怎麼可能向自己的讀者送上傳統的新年祝福呢?」這是卡普蘭在《尋找局外人》(或譯《尋找異鄉人》,Looking for The Stranger: Albert Camus and the Life of a Literary Classic)中的一段文字,說的是卡繆在 1940 年 1 月 1 日世界大戰前夕為《共和黨人晚報》寫新年獻詞時的掙扎。我覺得非常應景。

謊言披着正義外衣

黎智英保釋申請被終審法院否決,「無罪推定」的原則灰飛煙滅,「司法獨立」變成「甘願助紂為虐」的同義詞。如果你是國安法庭的法官當如何自處?我想我會在惡法的罅縫中鑽空子,盡力維護公民權利。如果承受不了凜冽的北風,便辭職當個小律師過日子,這樣至少可以抬起頭來面對自己的孩子。但大部份法官似乎不介意孩子的目光,難怪卡繆在《局外人》(或譯《異鄉人》)中帶着冷諷的語調描寫法官對主角的審訊,視之為「披着正義外衣的謊言」。

黎智英上庭前一天,我到獄中探望。當天《人民日報》不怕干預「司法獨立」發文攻擊,他讀後當然感到沮喪。但像卡繆「咀嚼自己的恐懼」後,反而豁然開朗。他明白香港無可避免走向沉淪,只希望伴隨着這片土地下沉的人們,保持做人的尊嚴。

這令我想起卡繆的《西西弗神話》。卡普蘭如此解讀這作品:「一個人被眾神判罰推一塊巨石上山,每當到達山頂時,他得到的懲罰是眼看着巨石滾下山去,於是又要重新開始。卡繆認為,看着巨石滾下山去的這一瞬間,是人類意識最寶貴的瞬間,是心靈最真實的狀態,這個人觀看世界,不帶任何情緒和虛幻的信念。」這種清醒不能改變悲劇的發生,卻最少不會自欺欺人(bad faith),甚至可將「荒誕的負面力量轉向正面」,儘管注定一次又一次失敗,但卻在過程中尋得意義。

《尋找局外人》是見山書店的女主人送給我的。那天我到該店做「店長」,以為可以和客人聊天推介書本、抽空把這書看完,結果大失所料。沒想到在上班的日子,有過百的讀者到書店找我在《陳健民獄中書簡》上簽名。他們都說我像中醫在開診,也像算命的在指點迷津。實情是香港病了、前面一片迷霧。許多人坐下來,都是熱淚盈眶,細說世道不公、黑白顛倒,都說這城市變得越來越陌生。

人心構成真實世界

我有一位即將移民的朋友,素愛鑽研香港歷史,在離開這片土地前,竟帶着旅遊指南在中環一帶逐一追尋前人的足迹。對她來說,香港已經脫軌,順着不可逆轉的命運滑向地獄。她無力直面這個事實,只能裝扮成遊客,在某種心理距離下懷緬那即將逝去的一切。卡繆用「陌生性」來描寫我們身處的世界是怎樣徹底地無視我們、無視我們對合理性的渴望。

但我卻覺得「合理性」不在於黎智英獲准保釋,又或者洗腦教育會因市民反對而擱淺,因為那個文明合理的時代已一去不返。我不覺得世界徹底無視我們,因為這個法庭、這個政府、這個異化了的體制並不代表一切,而只有「人心」才是這世界真實的構成,也是合理性之所在。大除夕前,我和一位作家坐在一家黃店喝咖啡,看着窗外的風景,聊着聊着,我們便談出一個支援在囚手足閱讀的計劃。那一刻大家都有一種超越「漠然」而生的興奮,我們都不是「局外人」。

當年卡繆的新年獻詞是這樣寫的:「今年,希冀幸福將是徒勞的,通過工作去建造幸福才是關鍵。不要希冀任何事,而是要做點甚麼。不要等待着他人從頭至尾地構建你的命運,尤其是當命運仍掌握在我們手中。《共和黨人晚報》今年不會祝你幸福,因為他知道你的身體和精神正在經歷重創。但他需要你保持必要的力量和清醒,去努力維持你自己的寧靜與尊嚴。」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