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被困深圳河以北 為 12 港人堅持講真話 王婆婆等待回家的 429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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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10 月 16 日早上,王婆婆完成 14 日強制檢疫,離開位於曹公潭戶外康樂中心的檢疫中心,正式重拾失去了 14 個月的自由。

檢疫中心職員拉開大閘一刻,王婆婆眼泛淚光,連連向職員、及前來接她的朱凱廸、張超雄道謝。她哽咽着說,此刻心情既開心,又矛盾,因為她獲釋了,但「12 位手足」仍被內地扣押,而經歷恐怕比她的還要糟糕。

2020 年 10 月 16 日,王婆婆完成 14 天隔離,離開檢疫中心,與朱凱廸相擁。

離開隔離營後,王婆婆先到暫時下榻的酒店辦理入住手續,與朱凱廸開了四小時的會議,為第二天的記者會作準備。之後趕在關門前去了銀行一趟,檢查一下存款會否遭內地凍結,並兌換一些港幣作生活費。再一連接受了兩家傳媒專訪,詳細憶述遭內地扣押的經歷 — 明明早上離開隔離營時,王婆婆說自己睡不好,需要休息。但她在重獲自由的第一天,一刻也沒能停下來。

翌日記者會上,有人問到,內地當局曾警告你不得受訪,為何在危險的情況下,仍要走出來公開事件?

王婆婆說,自己很喜歡「真」,也因此很喜歡小孩子、很喜歡年輕人,因為他們純真、率直,講的都是真話。

「我亦都好想,有人鍾意我呢個講真話嘅婆婆,」她說,「所以我要講真嘢。」

王婆婆,2020 年 10 月 16 日。

今年 64 歲的王婆婆真名王鳳瑤,對上一次公開露面,是於去年 8 月 11 日反修例港島區遊行後,在太古港鐵站 C 出口被警方包圍,其後不知所踪。

由於王婆婆過往經常出現在抗爭場合,且常揮着英國旗,同月底開始有網民懷疑王婆婆失踪,發起在社交媒體上尋人。雖然有人稱在 8 月 13 日機場「和你飛」集會中見過她,但她的去向依然未明。 8 月底,時任立法會議員朱凱廸向香港警方報案,指王婆婆失蹤,保安局至 9 月 11 日回覆,僅指王婆婆身在大陸並且安全,但拒絕透露詳情。

至 11 月底,王婆婆自失踪後首次向包括《立場》記者在內等人發電郵,透露曾被關押於深圳看守所,正在取保候審。隨後半年,王婆婆曾傳送過 4 封電郵予記者,透露曾先後被關押於福田看守所及深圳第三看守所,但對於確切發生的事情,她指由於被「重重嚴密監視」,加上精神及身體狀態欠佳,未有透露更多。

但至今年 8 月底,王婆婆開始更頻繁地寫電郵,有時甚至一日一封,在信中詳細憶述她在看守所的經歷。她提到,看守所的監倉本來只是容納 10 人,但最高峰時擠了 26 人,大床擠不下,不少人要席地而睡;房間和沖涼間裡都有閉路電視鏡頭,倉內女疑犯洗澡的一舉一動,盡在監控當中;她有高血壓,自己的藥物被看守所沒收,但她也不敢吃看守所提供的藥物;她也在看守所中寫過悔過書,拍攝過認罪片段。

她又在每封電郵末都加上一句:希望電郵內容可以全面公開及轉發,「一切後果由我王鳳瑤一人負責。」

由去年 8 月至今年 9 月,《立場》記者共收到王婆婆 22 封電郵

王婆婆如今表示,最初對公開看守所經歷仍有保留,因為內地當局曾警告她不得與香港通訊,她既擔心再被關押,也擔憂轉發文章,反會連累別人,「我唔係唔想同年輕人聯繫,但有時,我又驚會害咗你哋…」

但後來焦急要書寫那段經歷,皆因她八月底讀到 12 位年輕港人被鹽田公安局扣押的新聞。她覺得自己作為年輕抗爭者的「婆婆」,有責任公開被囚於內地看守所的所見所聞。她甚至自責因害怕監控,未有更早公開情況,讓港人有所防範。

她又希望公眾能繼續關注送中 12 人。「就算我之後發生咩事,都唔緊要,就算捉返我上去大陸,都唔緊要啦…12 位手足,我哋點去救佢哋呢?我哋一定唔可以停㗎,如果唔係佢哋會好慘…」

王婆婆又說,每當想到 12 人步其後塵,被困於與世隔絕的囚牢,歸來無期,就常悲傷掉淚。她也憂慮,12 人的待遇,甚至會比自己更差,「因為個政權會擔憂年輕人可以做好多嘢,我呢個老嘢就做唔到咩,最多咪示威…」

王婆婆多年前退休後一直靠積蓄生活,但香港樓價高昂,她唯有在深圳置業、定居。然而,過去多年香港的社會運動,從 2012 年反國教、2014 年雨傘運動,上水反水貨示威,她幾乎從不缺席。即使是傘後沉寂的幾年間,她也幾乎是每早過關來香港,有時是去政總「公民廣場」外貼雨傘文宣,有時是去旁聽審訊,在法院外舉起英國旗和自製的標語,要求釋放被捕抗爭者,一直待到晚上才離開返家。

去年的反送中運動,她也不時在抗爭現場出現。如 6 月 12 日下午,王婆婆在立法會道警察防線前揮旗。

直至去年 8 月 14 日凌晨。

當晚王婆婆如常經深圳皇崗口岸返家,電子關卡掃描了回鄉卡,第一道閘彈開了,第二道閘卻緊閉,她被卡在中間,已心知不妙。未幾,穿著制服的人員來到,即把王婆婆帶往派出所。

王婆婆說,這些年在香港抗爭,每次返深圳總會心驚膽顫。但當事情確實發生時,確是驚慌失措。「我一向都預咗要在香港坐監㗎啦,但香港一路都無拉我,但我真係無諗過喺呢邊(內地)拉 — 原來『送中』係真嘅。」

「佢一路審,一路都淨係話我喺香港示威。我從來都無喺大陸示威。」

王婆婆指,她在拘留所及看守所扣留逾月,一直不獲告知她被指牽涉的具體罪名是什麼,也不獲發任何文件。是直至她在去年 9 月 29 日取保後,在居所附近的警務室,才獲口頭告知她牽涉的罪名是「尋釁滋事」。王婆婆記得,國安人員在訊問期間提起的,全都是她在香港示威的事情。

「佢去我屋企搜,話搜到有示威紙啊、頭盔啊、口罩 — 我有時又衰嘅,無掉,拎返屋企之後又再攞去用… 」

2019 年 7 月 14 日,王婆婆出席沙田遊行。(攝:Nasha Chan)

王婆婆被被捕後,先被扣留於福田拘留所,16 日後,即 8 月 30 日被轉往深圳第三看守所,一直至去年 10 月頭取保獲釋,但其後仍要繼續留在深圳,一年內不得離境。

她記得自己被捕後,曾有約連續 45 小時不准睡覺,連續被一些所屬單位不明的魁梧大漢審問,問的都是有關香港的示威、政治人物,及她的人生經歷。她也曾被迫寫下悔過書和拍攝認罪片段,要對鏡頭稱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悔疚,為揮英國旗的行為道歉,並承諾以後不再參與遊行。

王婆婆估計,可能因為她年老體弱,看守所人員從來沒有對她施用暴力或酷刑,但她被扣押時一舉一動均被嚴密監控及規訓,加上不知何時獲釋的心理煎熬,看守所的生活度日如年。

被扣押於深圳第三看守所時,王婆婆與另外 15 名囚友同住在只有 20 多平方米的監倉,全部人同睡在一張大板床上,有時人太多還要席地而睡,早餐吃的饅頭和榨菜,其他時候則吃焦黑色的粥和明顯是下欄的肉。王婆婆經常失眠,房間裡 24 小時亮著燈,她試過擋著臉睡覺,立即就會被其他人拍醒,說她睡姿不對。

房間其中一部分被劃作沖涼間,房內有唯一一隻可看到天空的窗,但她們只有洗澡、洗衣,還有做軍操的時候才可以進去。「如果唔係呢啲時間,我哋成日都好似喺個密室咁,好慘。」

她在今年 9 月的一封電郵中就說過,當時面對沒完沒了的精神虐待,及對寫認罪書的自我責備,也想過一死了之。

「度日如年的日子總是看不到盡頭,接著又新加了一個再一個的戰場,拘留所、看守所的管教,還有,倉裡面被收買的人。日日如是,CCTV 1,原地踏步的命令式軍操,…. 學做順民,學接受假義、假仁… 沒完沒了的精神虐待及生活折磨,太痛苦了!!!曾經想過輕生,太傻!!!白白犧牲???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被折磨了約十多天,體重不斷下降,血壓有升沒降…我一直反反復複,等…等…忍…忍…」

猶幸王婆婆的倉友都很友善,是她捱過那一個多月囚禁的僅有支撐。年輕倉友見她白髮蒼蒼,常在上落床架時扶她一把,又分享自己的零食水果。當王婆婆拘留期滿,獲通知可以離開時,倉友更為她歡呼…

王婆婆說,有跟幾個熟稔的倉友講過被捕的原因,她們也同情自己的遭遇。「其實佢哋個個都知道㗎,都有人話,『係啊呢度係無人權嘅』… 其實每一個人都明白,佢哋都好無奈。」 

王婆婆到現在仍會想起倉友們,有人被囚三、四年仍未曾與親人相見,有人被捕時女兒不過 2 歲……她心裡難受,曾在電郵裡寫:「我到現在仍然十分掛念她們,她們都比我更慘… 她們是否離開了…?回家了?天知!」

王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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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深圳第三看守所後,王婆婆曾被送往陝西及西安接受「愛國教育」,要在課堂上揮動五星旗、要唱國歌,五天後才被送回深圳她居住的小區。

但縱使離開看守所的「小籠」,在取保候審的一年期間,王婆婆深深感受到自己仍被困在「大籠」之中。

王婆婆透露,過去一年取保候審期間,她仍多次被不同單位的執法人員威嚇,例如威脅要判她終身監禁、永遠不准回港,或會沒收她在深圳的物業等。而除了有形的威嚇,無形的枷鎖與壓力,同樣無處不在。譬如平常無端也會接獲國安電話,問她人在哪裡,或者國安有時送她有些小東西、請她吃飯,又主動提議幫她家裡裝修,總令人懷疑另有所圖,「無限制(人身自由),但要你隨傳隨到啊,所以你個心理威脅係好大。」

離開看守所回到小區後,王婆婆總對細節特別敏感,閉路電視鏡頭是不是變多了?樓下保安的電筒照進來,是不是在監視我?

「有時啲保安古靈精怪,突然大叫:『落雨囉!』,嚇到我心都跳埋出嚟!」

王婆婆後來每天去深圳圖書館上網、發郵件,講述自己在看守所的經歷,但因為打字打得慢,加上回想那段經歷時會情緒低落,王婆婆有時兩、三天才寫完一篇幾百字文章。在電腦前寫電郵,有圖書館保安經過身邊,王婆婆總是心驚膽顫。她會在屏幕上開著幾個視窗,保安員走近時,趕忙轉去另一個視窗,遮蓋電郵內容。

「保安喺度行來行去,我真係好難集中… 所以後來我睇返(電郵),係有好多錯字㗎,但我呢家都未有精神去改…」她帶著歉意說,「我成日都要 click 來 click 去,遮遮掩掩,好似仲衰過人哋偷嘢… 但你無辦法,喺咁嘅環境,香港可能好快都有深圳嗰種監控啦…」

2020 年 6 月 21 日,反送中運動中首次圍警總,王婆婆在閘前留守。(攝:Nasha Chan)

之前從不缺席抗爭現場,王婆婆被迫留在深圳的一年期間,只能透過收音機接收香港電台及《星島環球網》等渠道得悉香港抗爭資訊。例如去年 11 月「理大圍城」等轟動全港的抗爭,王婆婆也只能在牆內看著有限的資訊乾著急。

「我自己係好難過啊,睇住後生仔,係咁衝、係咁衝…」

今年 9 月 29 日,取保候審一年期終於屆滿,王婆婆執拾好證件、存接等細軟,急著前往社區警務室辦理解除取保證明,一心準備回港。但去到警務室,過了原定會面時間,國安仍遲遲未批出文件。王婆婆擔憂無法回港,與國安爭吵起來,並在糾纏間跌倒,傷患至今未癒。

「我鬧個國安,跟住個(警務室)保安好似想搶我手袋!我梗係死命攬住啦!佢咪扯埋我囉,喺地度拖我出去… 我猛叫救命,叫到成條街都聽到…」她憶述,仍然氣憤。

「擔心(無法回港)呀,佢又唔畀返 3,000 蚊人民幣(保釋金)我,又要收我張身份證,話幫我搞埋手續,我又擔心… 」

覺悟 「犧牲咁多,得到咁嘅結果」

王婆婆早年曾長居美國和奧地利,本來她在兩國已獲得居留權,但毅然於 2003 年回流,跑到中國陝西等地參與扶貧工作,放棄在外國定居。

「我好少同屋企人聯絡,幾年無聯絡啦,因為我成日出來抗爭,已經成日同佢哋嗌交,幾乎要斷絕關係咁濟… 我當年就咁走返大陸,話要去做義工… 好多人都話我傻,朋友、屋企人都係咁話… 」

10 月初,王婆婆終獲准回港。她其後在檢疫中心透過視像通話接受《立場》專訪。

王婆婆憶述,自己 10 歲開始打工,年幼時看著父母寄錢回內地接濟親屬,退休後回流,一心貢獻祖國。豈料這次被關押在囚室時,國安卻口口聲聲盡是苛責她不愛國、危害國家安全,威脅要重判她。每次談到這裡,她尤其神傷。

「我犧牲咗咁多嘢,但都係得到咁嘅結果,」她很激動,「唔係我危害國家安全呀!危害國家安全嘅,係嗰啲吸盡人民血汗嘅貪官!」

王婆婆說,經歷這幾年變化,加上今次羈押經歷,自己對中國已然絕望。

「我曾經以為可以(在中國)做到啲嘢… 但點解連保安、國安都要咁對我?點解要玩我玩到最後一秒?」

被困深圳一年,王婆婆心裡最記掛的,始終是香港年輕人。眼見越來越多抗爭者陷獄、留港亦似乎前途暗淡,王婆婆的心願是,年輕人能走就該走,去外國讀書、工作也好,再思前路。但她自己卻堅決留守。「我唔會去。我老啦,外面嘅世界我又睇過,呢啲機會應該留畀年輕人… 」

幾經辛苦才能返港,她明言短期內不會再回深圳,及開始考慮長遠返回香港定居 — 雖然她也指,香港現有《國安法》,「已經變咗好多」,但她深信,抗爭者仍有能力以創新方式抗爭。

「唔會(無空間)嘅… 我哋大把方法㗎嘛… 又玩返以前嗰啲唔好玩,要諗新方法玩啦… 」一直緊皺的眉頭鬆開,王婆婆露出微笑,「我仲未有靈感,不過始終會有嘅,唔使驚。我哋唔會放棄香港,香港始終係我哋嘅家嘛。」

2020 年 10 月 17 日,王婆婆在朱凱廸、張超雄陪同下召開記者會,講述在中國被扣押經歷。

文/梁凱澄

攝/Nasha Chan、Fred Cheung